建安十八年二月,瀛洲的早春尚带着料峭寒意,海风刮过汉安城新夯的城墙,发出呜呜的声响。腊月里从洛阳发出的诏令与细则,经过近两个月的海上颠簸,终于送达。与之同来的,还有新任港口都督的任命——糜芳一年任期已满,因“恪尽职守,税入达标”,被召回洛阳任少府丞。接替他位置的,是一位名叫陈默的年轻人。
陈默,字文静,庐江松滋人,论起来是颍川陈氏的远支旁系,与如今在洛阳任尚书令丞、深受刘备器重的陈群能攀上些亲谊。他年约二十七八,面容白净,双目有神,举止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精明。此番得陈群举荐,出任这海外要职,显然怀着一番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心思。
抵达汉安城当日,陈默便拜会了刘封与庞统,言辞恭谨,姿态却并不卑微,隐隐透露出对这份差事的志在必得。对于前任糜芳交割的账目,他只略略翻阅,便道:“糜公辛苦,然账目略嫌粗疏。下官既承此任,必当梳理清晰,使港口之利,颗粒归仓。”
这话传到暂未离任、正收拾行装的糜芳耳中,让他脸色不太好看,却也无可奈何。
陈默自然也见了陈静。两人同姓,年龄相仿,甚至表字中都有一个“静”字,身份处境却截然不同。陈默是世家旁支,陈静是寒门孤进;一个掌港口贸易油水,一个司监察审计清苦。
“文默兄,”陈默在监察司公廨内,对着陈静拱手,笑容得体,“你我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今又同在这海外为朝廷效力,可谓缘分不浅。日后港口事务,还望文默兄多多支持,互通声气。” 话语客气,但“支持”、“互通声气”几个字,却带着试探与拉拢的意味。
陈静起身回礼,神色平静:“陈都督言重了。监察司依法办事,于港口事务,唯有依律登记、审计之责。都督但有所命,只要合乎律令章程,下官与同僚自当配合。”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拒绝合作,也划清了“依法办事”的底线。陈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旋即又笑道:“正当如此,正当如此。依法办事,方是正理。”
然而,陈默心中所想的“依法办事”,与陈静恪守的,显然并非一事。他新官上任,急于立威显能,眼中所见,是港口贸易的巨额流水,是矿奴买卖的惊人利润,是庞杂旧账中可能存在的“灵活操作”空间。他带来的几个亲信幕僚,也多是擅长钻营算计之辈,很快便与城中一些汉商、乃至心思活络的倭姓首领搭上了线。
其中,与藤忠(赐姓藤)的接触最为频繁。藤忠在糜芳任内碰了软钉子,正愁如何与新都督建立关系。陈默的主动与对利益的敏锐,让他看到了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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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默摩拳擦掌,准备在港口税收和矿奴贸易上“大展拳脚”之时,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在汉安城东南的莽莽群山中爆发了。
事情的根源,仍在于那无休止、且日益酷烈的捕奴行动。
藤忠自获赐姓和特许后,权势欲望膨胀。为完成与各家矿场的“供货”契约,更为了在陈默面前显示能力、谋取更大的特许权限,他手下的猎奴队行动越发猖獗。不仅深入南部未归附的险峻山区,连一些已经表示顺服、按时缴纳些微贡赋的边缘部落也不放过。他们行事狠辣,为了效率,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将整个小村落围起,青壮掳走,老弱则时常就地“处置”,以免成为拖累或走漏风声。
积怨如同地火,终有喷发之日。
二月末,藤忠的一支五十余人的精锐猎奴队,在袭击一个位于深谷、名为“木叶”的部落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这个部落规模不大,但民风悍勇,且因地处偏僻,与周边数个部落有姻亲盟约。猎奴队本以为手到擒来,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折损了十余人。带队头目藤原猛(藤忠族侄)大怒,下令放火焚寨,将来不及逃走的妇孺老弱数十人,尽数驱赶至谷中一处洞穴,以烟熏死。
惨案发生,消息却因藤忠的刻意封锁,并未立刻传到汉安城。然而,仇恨的种子已破土而出。木叶部落的幸存者逃入深山,将噩耗传遍盟约各部。长久以来被掠夺、杀戮、欺凌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短短数日间,以木叶部落残众为核心,联合了周边七个同样饱受捕奴之苦的中小部落,聚起了近三千人的队伍。他们没有严密的组织,武器简陋(多是竹枪、石斧、骨箭),但人人双眼赤红,胸中憋着一股同仇敌忾、誓死复仇的悲愤之气。
三月初三,夜。这支联军凭借对地形的熟悉,绕过汉军和归化倭姓的常规警戒线,悄然扑向了藤忠设置在南部山区边缘、最大的一个猎奴营寨。营寨中除了藤忠的百余心腹,还有刚刚掳获、尚未转运的两百多名奴工。
复仇的火焰瞬间吞没了营寨。联军怒吼着冲杀进去,见人就杀。许多被掳的奴工也趁乱反抗,捡起武器加入战团。藤原猛正在寨中饮酒作乐,猝不及防,被乱矛捅死。激战持续了半夜,猎奴营寨被攻破,百余名藤忠部众被杀,仅数十人侥幸逃脱,连滚爬爬逃回汉安城报信。
消息传来,汉安城震动。
“反了!反了天了!” 陈默正在港口都督府与几名汉商商议提高某些货品税率的事情,闻讯拍案而起,又惊又怒。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事态严重性,而是此事若处理不好,会影响他刚刚开始的政绩,更可能断送一条重要的财路。“速报刘都护、庞制使!请廖都督发兵,踏平那些不知死活的野人!”
几乎同时,藤忠连滚爬爬冲进了都护府,冠歪发散,脸上涕泪与尘土混作一团,扑倒在刘封和庞统面前,嚎啕大哭:“都护!制使!要为小人做主啊!那些山中野人,悍然袭击朝廷特许的猎奴营寨,杀我子侄,屠我部众,此乃公然造反,藐视王化啊!求都护速发天兵,剿灭此僚,以儆效尤!”
刘封面沉似水,庞统眼神冷冽。他们收到的消息更为详细,包括了联军口号中“复仇”、“停止捕奴”、“严惩藤忠”等内容。
“邢道荣!” 刘封沉声喝道。
“末将在!” 邢道荣早已披挂整齐,等候在外。
“点齐一千军士,立刻开赴事发地域,控制局面,驱散乱民,探明虚实!记住,未得号令,不得贸然深入接战,更不可滥杀!”
“喏!” 邢道荣领命,大步流星而去。
庞统看向瘫软在地的藤忠,语气平淡却带着寒意:“藤忠,你那侄儿藤原猛,在‘木叶’部落做了何事?以致引来如此大祸?”
藤忠浑身一颤,眼神躲闪:“制使明鉴……猛儿他……他只是例行捕奴,或许……或许手段稍急了些,但绝无不法啊!定是那些野人冥顽不化,抗拒王化……”
“是吗?” 庞统打断他,“可我听到的,却是焚寨熏洞,屠戮妇孺。可有此事?”
藤忠冷汗涔涔,伏地不敢言。
这时,陈静也赶到了都护府。他手中拿着几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南部山区附近税卡、汉塾寒门佐吏的急报,上面零星记载了近期藤忠部属捕奴队异常活跃、手段酷烈,以及附近倭民村落惶恐不安的情况。
“都护,制使,”陈静呈上文书,“下官以为,此事恐非简单的‘野人造反’。藤忠部属捕奴无度,滥杀无辜,积怨已久,方有此变。若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武力镇压,恐仇恨愈深,反抗不绝。不若剿抚并用,查明首恶,惩办祸首,安抚余众,方是长治久安之道。”
陈默闻言,立刻反驳:“陈主事此言差矣!倭人野蛮,畏威而不怀德。今日敢聚众袭杀朝廷特许之人,明日就敢攻打汉安城!若不施以雷霆手段,迅速剿灭,则朝廷威严何在?日后如何统御诸部?至于捕奴手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些许过激,也是为了朝廷利益!”
他急于树立权威,更担心此事影响港口税收和矿奴供应,立场自然强硬。
刘封抬手,止住两人争论。他看向庞统。庞统微微点头,示意陈静所言在理。
刘封心中已有计较。他沉声道:“陈都督,维护朝廷威严,自是要务。然陈主事所言‘剿抚并用’,亦合兵法。待邢将军探明情况,再作定夺。藤忠——”
藤忠一个激灵:“小人在!”
“你部属行事不端,激变地方,酿成此祸,难辞其咎。即日起,暂停你一切捕奴特许,闭门思过!待此事了结,再行议处!”
“都护!” 藤忠如遭雷击,还想哀求,但见刘封面如寒冰,庞统目光如刀,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颓然叩首。
陈默见状,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他意识到,在这位年轻的都护和那位深不可测的制使面前,自己新官的火,烧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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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邢道荣的快马回报送达。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也比预想的……清晰。联军盘踞在几处险要山寨,人数确有三千上下,士气高昂,但装备极差,组织松散。他们打出的旗号很明确:要求严惩藤忠及其帮凶,停止无休止的捕奴,尤其是不得再滥杀老弱妇孺。对于汉军,他们表现出畏惧,但并未主动攻击邢道荣的先头部队,只是据险而守,喊话要求“汉官给个公道”。
“看起来,不像是要造反,更像是……喊冤报仇。” 邢道荣在信中粗直地写道,“俺让人喊话,说都护会查明真相,依法处置。他们那边安静了不少,但没散。”
接到回报,刘封与庞统、廖淳(军事都督)及陈静等人紧急商议。
庞统道:“此乃以力迫和之局。彼等所求,并非推翻汉统,而是发泄冤屈,求存而已。若大军强攻,虽可胜,然伤亡必重,且仇恨将彻底种死,南部山区永无宁日,日后捕奴、开矿、行商,代价倍增。”
廖淳从军事角度赞同:“地形险峻,强攻不易。彼等并无死战之心,若逼之过急,恐其化整为零,遁入深山,日后袭扰不断,更是麻烦。”
陈静补充:“下官以为,可双管齐下。一面,令邢将军陈兵威慑,展示武力,使其知难;一面,遣一能言善辩、通晓倭情之使者,持都护府令箭,前往宣谕,承诺严查藤忠部恶行,惩办首恶,对滥杀之事给出交代,并明令今后捕奴需守规矩,不得妄杀。同时,可许诺,若其解散部众,各归本寨,则对参与此事之部落,不予追究,且可视情减免部分贡赋。”
刘封听罢,环视众人:“便依此议。廖都督,你亲率两千军士,前往与邢将军汇合,以壮声威,但无我明令,不得主动进攻。陈主事,遣使之责,你手下可有合适人选?”
陈静沉吟:“下官麾下佐吏周淳,通晓倭语,常驻南部汉塾,与一些温和部落略有接触,且为人稳重,可当此任。”
“好。令周淳为宣谕使,持我手令前往。告知彼等:一、都护府将彻查藤忠部滥杀之事,涉事凶徒,必予严惩;二、即日起,重申捕奴禁令,严禁杀掠妇孺,违者以谋逆论;三、参与此事部落,只要放下兵器,各归本寨,一律赦免,且今岁贡赋减半;四、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天兵一至,玉石俱焚!”
命令迅速下达。廖淳点兵出发,周淳则带着两名通译和数名护卫,怀揣刘封手令与安抚文书,冒险前往联军营寨。
接下来的几日,汉安城气氛凝重。陈默闭门不出,显然受到了震慑。藤忠被软禁在府,惶惶不可终日。城中汉商议论纷纷,有的主张强硬,有的担心生意。寒门佐官们则默默坚守岗位,记录着这场风波中的点点滴滴。
七日后,消息传回:周淳不辱使命。联军首领们在看到汉军大兵压境,又得到刘封明确的承诺(尤其是严惩藤忠部、禁止滥杀、减免贡赋)后,复仇的怒火渐渐被生存的理性压倒。他们本就不是为了推翻汉人统治,只是被逼到绝境的反抗。经过谈判,联军答应解散,各部落头领需至汉安城向都护请罪,并接受“编户”(初步的人口登记管理)。
作为交换,刘封兑现承诺:下令将藤忠家产罚没三成,用于抚恤“木叶”等受害部落;将藤原猛等已死头目的首级传示南部各寨;重申并细化捕奴禁令,增补“不得杀掠非战斗人员(老弱妇孺)”条款,违者取消捕奴资格,主犯处死;参与联军的八个部落,当年贡赋减半。
一场可能蔓延成大规模叛乱的风波,在武力威慑与政治妥协的双重作用下,渐渐平息。藤忠虽然保住了性命和大部分家产,但声望大跌,特许权被收回,势力严重削弱。其他倭姓首领如源顺、平吉等,目睹此景,噤若寒蝉,行事骤然收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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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过后,汉安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某些变化,已然发生。
陈默再见到陈静时,态度客气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不再提什么“互通声气”,而是认真请教起某些律令细则来。显然,这次事件让他明白了,在这海外之地,蛮干和钻营,远不如摸清规则、顺势而为来得稳妥。
刘封的权威,则通过这次果断而又有分寸的处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巩固。汉官、汉商、倭姓首领,都看清了这位年轻都护的手段:该强硬时雷霆万钧,该怀柔时让步有理,赏罚分明,不偏不倚。
陈静在监察司内,写下了他的第四份报告。在详细记述事件经过与处置结果后,他笔锋沉重地写道:
“……此番风波,根植于捕奴之酷、积怨之深。幸赖都护、制使明断,剿抚兼施,未使星火燎原。然教训深刻:夷狄之人,虽愚弱,亦有血性,逼之过甚,必遭反噬。依赖倭姓代理以治倭,虽省一时之力,然若放纵其暴虐以牟利,则彼等必假汉势而成地方之害,激化矛盾,终将危及汉统根本。”
“故,治理之道,当以律法为纲,以仁恕(至少是表面之仁恕)为辅,刚柔并济。对倭姓,可用之,然须严加约束,导其利归于朝廷规范之下,防其坐大生乱。对倭民,当示以朝廷之威,亦需予其一线生机、基本保障(如禁止滥杀、公平交易),使其知反抗之代价,亦知顺服之活路。殖民之业,非仅掠夺,亦是经营。掠夺竭泽而渔,经营方能长久。此番调整禁令,减免贡赋,即是经营之始。望朝廷察之。”
报告封缄,再次踏上前往洛阳的海路。而汉安城外,春草已悄然萌发,覆盖了去冬的痕迹。一场风雨试炼之后,这座海外之城,似乎又向那套精心设计的殖民秩序,贴近了一分。只是那秩序的光滑表面下,依然涌动着无数未被完全驯服的暗流。陈静知道,自己这双“寒门之眼”,仍需时刻警醒,凝视这片土地最真实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