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关上厚重的橡木门,外界的寒风与大厅里那份令人心绪不宁的温暖便被一同隔绝在外。
艾米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积攒的所有杂质都一并排出。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透过高窗,在深色的地毯上投下一片冰冷而皎洁的银辉,将室内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色彩,安静得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
艾米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缓步走到房间角落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倒影模糊而清晰。
一个拥有着银色长发与灰色狼耳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那里,精致的五官在月色下如同上好的白瓷,泛着柔和的光。
她缓缓抬起左臂,随意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那里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有艾德蒙掌心残留的温热,仿佛还烙印在肌肤之下,持续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让她无法忽视。
这点伤,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前世为了生计奔波,今生为了生存挣扎,让她早已习惯了疼痛与伤疤。脱臼、骨折、刀伤……这些不过是求生路上必然会收集的勋章,是弱肉强食法则下最直白的印记。
她自己已经把脱臼的关节硬生生怼了回去,咬着牙继续投入下一场战斗。
艾德蒙那份郑重其事的治疗,在她看来,其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然而,真正让她感到混乱的,并非伤口本身,而是艾德蒙在治疗她时,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痛惜。
那不是骑士对弱者的怜悯,也不是同伴之间的担忧,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炽热的情感。艾米活了两辈子,加起来的年岁比艾德蒙要长得多,她当然可以稍微看出一些对方的心意。
那是一种名为“喜欢”的、麻烦透顶的东西。
艾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银色的发丝从指缝间滑落。
她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木质地板在她的踩踏下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本是这世上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可问题在于,她不是一个“寻常”的女人。她的这具身体里,装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男人的灵魂。
更要命的是,这个男人的灵魂,在前世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她停下脚步,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艾米·维克萨里昂,无疑是美丽的。高挑而丰满的身材,精致得如同人偶的脸蛋,还有那对毛茸茸的、会随着情绪起伏而微微颤动的狼耳,无一不符合她曾经对自己理想另一半的幻想。
艾德蒙,那个正直、善良、甚至有些天真的骑士少年,他所心动的,是镜中的这个“她”,还是隐藏在这副皮囊之下,那个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满心算计的“他”?
这个问题让她感到一阵荒谬的割裂感。
前世的自己,过的不算成功。
他曾怀揣着一切热血与理想走向异国他乡,作为一位医生四处奔走,为自己天真的愿景奋战。
最终被自己救助过的平民出卖,死于非命。
再之前,他的人生被学业和工作填满,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实践所谓的亲密关系。现在倒好,直接跳过了所有新手教程,被扔进了一个地狱难度的恋爱副本,而且自己还是女主角。
当艾德蒙用那种专注的目光看着她时,她心中升起的并非是少女应有的羞涩或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别扭、警惕和手足无措的复杂情绪。这感觉就像一个从没开过车的人,被直接塞进了一架直升机的驾驶舱,旁边还坐着个貌似一脸纯良的王牌飞行员。
她该如何回应?接受吗?以如今的身份,去和另一个谈情说爱?她可以模仿出所有恋人之间应有的姿态,可以说出所有甜蜜动人的情话,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悸动,她真的被允许拥有吗?
说到底,她真的可以,以艾米·维克萨里昂的身份,去爱上另一个人吗?
艾米把自己重重地摔进了柔软的床铺里,整个人陷进厚厚的羽绒被中,用枕头捂住脸,发出了呜呜哇哇的声音。
她感觉急需给自己的脑子降降温,决定想一些没这么烧脑子的事情。
“搞什么啊……这都叫什么事儿!”她闷在枕头里怪叫,“我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却整得纯情得像一张白纸,每天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别说谈恋爱了,连跟女孩子正经约会都没有过。结果过来了,好家伙,直接给我上了个史诗级难题。老天爷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死得不够惨,非要在我这辈子的求生之路旁边再开一条情感支线。”
不行,艾米觉得自己得扮演好艾米·维克萨里昂。一个风情万种的‘坏女人’遇到纯情骑士会怎么做?抛个媚眼?舔舔嘴唇?然后说一句‘小骑士,你这样看着姐姐,姐姐可是会忍不住吃了你的哦?’
哇,光想想艾米都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太羞耻了。
而且,以艾德蒙的性格,更大的可能是会觉得她需要‘拯救’。
这比直接吓跑他还要命!
她越想越觉得头大,索性坐了起来,盘着腿。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这双手可以优雅地端起酒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刀刃送进敌人的后心。
但这双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另一双手的温度。
她突然觉得这事儿荒谬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驱散了些许凝重的气氛。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未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
在这个随时都可能丧命的世界里,谈论虚无缥缈的未来本就是一种奢侈。
她重新躺下,脑子里的思绪却渐渐沉淀下来。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想错了。她总是在纠结“男人”与“女人”的身份,纠结于“他”该如何自处,“她”该如何回应。
但这些,真的重要吗?她开始解构自己的感受。当艾德蒙握住她的手腕,用烛火之力为她疗伤时,她感觉到了什么?是温暖,是安宁,是卸下所有防备后的一丝松懈。
在那一刻,她不是狡猾的艾米,也不是背负着过去的他,她只是一个受伤后,被一个可靠之人温柔以待的、疲惫的灵魂。
也许,她渴望的,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男欢女爱,也不是某种特定形式的亲密关系。
她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世界里挣扎求存,她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后背的同伴,一个能看穿她所有伪装却依然愿意与她并肩而立的盟友。是一个能让她在深夜卸下所有面具,安心睡去的港湾。
这份羁绊,这种信任,又何必用“爱情”这么狭隘的词汇去定义?又何必被“性别”这种虚无的标签所束缚?
想到这里,艾米的心中豁然开朗。那些纠缠了她许久的迷茫与困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顺其自然吧。她决定不再去刻意回避,也不再去主动迎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展。
身体的疲惫感终于在此刻完全占据了上风,艾米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纷乱的思绪归于平静,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又感觉到了肩膀上那片挥之不去的温热,像是一枚永不熄灭的印记,在寒冷的暗夜中,为她带来了一丝安稳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