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与京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致。细雨如酥,沾衣欲湿,运河两岸的垂柳萌发出嫩绿的新芽,在氤氲水汽中摇曳生姿。官船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缓缓航行,打破一池春光。
船舱内,大皇子萧景衡搁下笔,将刚刚写就的一封书信递给身旁的王妃李氏。“你看看,将此番对漕粮‘鼠雀耗’的几点想法禀明父皇,是否妥当?”
李氏接过信笺,仔细阅看。她出身镇北侯府,虽是将门之女,却自幼熟读诗书,心思缜密。浏览一遍后,她轻声道:“殿下所虑周全。将‘鼠雀耗’由固定比例征收,改为据实核销,节余部分酌情返还纳粮百姓,或用于地方仓储修缮,此策既能减轻百姓负担,亦可激励漕丁、仓吏尽心保管,杜绝虚报冒领。只是……”她略一沉吟,“此举触及沿途诸多环节官吏的既得之利,推行起来,恐阻力不小。”
萧景衡点头,眉宇间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王妃所言极是。正因如此,才需先在奏报中提出,请父皇圣裁,亦可试探朝中反应。此番南巡,所见所闻,方知书本所言与民间实情,相差何止千里。漕运一事,看似只是粮食转运,实则牵动国计民生,关联吏治清浊。”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细雨朦胧的江南水乡,继续道:“沿途所见,漕船拥堵于闸口,有时一等便是数日,船家苦不堪言。官吏层层盘剥,名目繁多,这些成本,最终都转嫁到了纳粮的农户和依赖漕粮的百姓身上。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
李氏将信小心封好,柔声道:“殿下能见微知着,体恤民情,是百姓之福。父皇命诸位殿下巡访四方,想必也是希望能听到这些真实的声音。”
萧景衡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也多亏有你在一旁提醒帮衬。这江南湿气重,你身子可还适应?”
“劳殿下挂心,妾身无碍。”李氏浅浅一笑,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却又透着寻常夫妻的默契与温情。
这已是他们南下的第二个月。不同于二皇子在西北的结交豪强,也不同于三皇子在东南的周旋士林,萧景衡的行程安排得极为务实。他不仅视察漕运枢纽,更常常轻车简从,深入市井码头,与漕工、船夫、米商交谈,甚至亲自登上漕船,体验航行之苦。
他每日必做功课,便是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记录下来,遇到不解之处,或请教随行的老成属官,或去信询问地方上经验丰富的致仕老臣。每隔旬日,便会有一封厚厚的书信连同整理好的部分心得,通过驿站快马送往京城。
他的信中,少有浮华的辞藻,多是平实的记录与恳切的分析。从漕运的效率到沿途水利的修缮,从市舶司的关税到地方官学的现状,他如同一个勤奋的学生,将江南的脉络细细梳理,呈报给他的父皇。
这一日,船至淮安府,一个漕运上的关键节点。萧景衡发现此处漕粮转运效率异常低下,仔细查问之下,才知是因前任主管官员升迁,新任官员与地方漕司、卫所将领之间权责不清,相互推诿掣肘所致。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花了三天时间,分别约谈了相关官员,弄清了其中的关节。当晚,他在灯下奋笔疾书,不仅将情况如实上报,更提出了明晰权责、设立协同办事衙署的具体建议。
“殿下,此事涉及官员颇多,如此直陈,是否会得罪人?”李氏有些担忧。
萧景衡笔锋不停,沉静道:“若因怕得罪人便缄口不言,岂非辜负了父皇的信任,辜负了这沿途所见期盼安居乐业的百姓?为臣者,当以国事为重。至于得失利害,”他顿了顿,语气坚定,“但求问心无愧。”
信使再次带着大皇子的奏报北上。而此时的京城,皇帝萧衍看着案头又一摞来自江南的文书,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翻开浏览。看着那熟悉的、工整中带着几分风骨的字迹,以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关切与思考,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带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并未立即批示,只是将信件轻轻放下,目光投向窗外。细雨不知何时也飘洒在了京城的天空,他仿佛能透过这雨幕,看到那个在江南水乡中认真考察、秉烛夜书的嫡长子的身影。
“景衡这孩子……确实长大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御书房的寂静里。江南的细雨,依旧无声地滋润着大地,也仿佛在浸润着某种悄然生长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