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头明明灭灭，烛花“啪”地爆裂开来，溅出一点火星，落在谢无妄手边的莎草纸上。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握笔的指节绷得发白——笔尖蘸着的浓墨黑如深渊，正沿着左贤王原信的字迹，一笔一划地摹写。
左贤王的字带着草原人的粗犷，落笔重、收笔急，转折处常留一道锐利的飞白。谢无妄摹得极细：写“左贤王”三字时，刻意让墨汁在“王”字最后一横处微微晕开，仿如原信受潮的痕迹；写到“另立新汗”，他悄悄加重了笔尖力道，让“汗”字的竖画更显凌厉，藏着几分夺权的急切；最关键的是结尾，他在“望西域贵方谅解”后，添了半句“若事成，当以东部三族牛羊为谢”——字迹与前文无缝衔接，却像一根细针，精准戳中兀术的心病：左贤王为了拉拢西域，竟要出卖王族世代积累的牛羊，这比直接反他更让兀术无法容忍。
摹完最后一笔，谢无妄将两张纸并排放好，指尖轻轻拂过摹本的纸面，触感与原信的粗糙羔羊皮毫无二致。他眯眼端详片刻，忽然拿起原信，在边缘处轻轻撕了个小口——这是暗卫“影”传递密信时常用的标记，兀术的人若见了，只会以为是“拦截时不小心弄坏的”，更添真实感。
“进来。”他低声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帐内的寂静。
帐门的阴影里，一道黑衣身影悄然浮现。是“影”，他的衣料是特制的，走动时连一丝摩擦声都没有，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像草原夜狼。“将军。”他躬身行礼，动作幅度极小，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谢无妄将摹本折成细条，塞进一个皮质信管里，信管上还特意刻了左贤王帐下信使的徽记：“你带两个人，伪装成兀术的亲卫，去西部牧场的必经之路——就说‘巡逻时撞见左贤王的信使，厮杀中截获此信’。记住，要让信使‘重伤逃脱’，信管上必须沾点血，别用北境人的血，去附近的牧民帐里取点羊血，混点人血的腥气。”
“属下明白。”影接过信管，指尖触到信管上的徽记，没有丝毫停顿，转身便要退去。
“等等。”谢无妄叫住他，目光锐利，“兀术多疑，若他查信使的行踪，你们要提前在沿途留下‘信使经过’的痕迹——比如半块左贤王帐里特有的奶饼，或者一支西域产的箭矢。”
影点头应下，身影再次融入阴影，帐门仿佛从未被推开过。谢无妄走到帐口，掀起一角毡帘，风雪的寒气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这封摹本，是种在兀术心里的毒，猜忌一旦生根，就会疯长。
次日午后，阿木尔的使者额哲果然如约而至。这次，中军帐里没有摆冷遇的架势：案上温着马奶酒，酒气混着淡淡的奶香，旁边还放着两碟烤得金黄的奶豆。谢无妄坐在主位上，脸色依旧苍白，却比昨日多了几分温和，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额哲大人一路辛苦。”他抬手示意额哲落座，亲自为他倒了碗马奶酒，“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我实在不能瞒你——关乎阿木尔将军，甚至整个部族的安危。”
额哲端着酒碗的手一顿，眼神瞬间警惕起来：“谢帅有话不妨直说。”
谢无妄没急着开口，而是从怀中取出左贤王的原信，轻轻放在案上，推到额哲面前。信纸在烛火下泛着陈旧的黄，左贤王的字迹赫然在目。“昨日截获的，左贤王给西域深渊祭司的密信。”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沉重，“你看这里——他说，愿献本部族三百名少年，给祭司练‘死寂之术’，只求祭司帮他除去兀术，再借西域兵‘清剿’与他有旧怨的部族。”
“三百名少年？！”额哲猛地抓起信纸，手指因用力而攥得信纸发皱。他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脸色从惊讶变成铁青，最后化为惨白——左贤王与阿木尔的父亲曾因牧场争斗结下死仇，若左贤王真借深渊之力掌权，第一个要清剿的，就是阿木尔部族！
“这不可能……”额哲的声音发颤，他曾见过左贤王在草原祭典上宣称“要护佑每一个族人”，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笼络人心的空话，“祭司练的‘死寂之术’，会把少年变成没有神智的怪物，左贤王怎么敢……”
“为了权力，有什么不敢的？”谢无妄打断他，语气冷得像帐外的冰，“阿木尔将军现在犹豫，是觉得能在兀术和左贤王之间求生存。可他忘了，深渊祭司要的是草原的‘死气’，左贤王要的是权力，兀术要的是统一——他们中任何一个赢了，阿木尔部族都难逃被吞并或献祭的命运。”
他端起自己的酒碗，轻轻晃动着里面的酒液：“只有与北境合作，我们才能帮你守住部族，护住那些少年。毕竟，我们要的是北狄内乱，不是毁灭草原。”
额哲沉默了，帐内的烛火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他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指节泛白——信上的字迹不会假，左贤王的狠辣超出了他的想象。良久，他猛地站起身，将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对着谢无妄深深一揖：“谢帅的提醒，额哲记在心里！我这就赶回部族，就算绑，也要把将军绑来与谢帅结盟！”
看着额哲匆匆离去的背影，谢无妄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马奶酒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没暖热他眼底的冷光。
帐外，风雪还在飘。那封摹本正沿着他设计的路线，往兀术的大营去；而原信，则成了压垮阿木尔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两条线，一张针对兀术的多疑，一张针对阿木尔的恐惧，像两把无形的刀，已经架在了北狄权力核心的脖子上。
谢无妄知道，不用等太久，草原上就会掀起一场由他点燃的风暴。而他，只需在中军帐里，等着风暴过后，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