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春风带着残冬的凛冽,卷过北方焦黑的原野。
大唐的龙旗赤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指引着两支劲旅,如同巨钳般合向疮痍满目的北地。
西路由扬威镇总兵官党守素,率四万兵马,自山西隆口而出,剑指陕甘。
大军过处,州府县城往往城门洞开,留守的些许绿营兵丁面如土色,跪伏道旁,真正的战事寥寥。
当行至陇东一处名为“野狐岭”的山谷时,前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前的死寂让党守素心头一沉,勒住了马缰。
山谷中,一个原本应有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如今大半已成废墟。
只有几缕孱弱的炊烟,从少数尚未完全倒塌的茅屋,中挣扎着升起。
村口歪斜的牌坊下几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童蜷缩在一起,用惊恐麻木的眼睛望着出现的军队。
“去找个能问话的来。”党守素对亲兵队长,挥了挥手。
亲兵很快带回了一个老者,与其说是走来的,不如说是被半架过来的。
老人身上的破衣看不出原本颜色,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青紫,乱草般的白发下,是一张布满沟壑、污浊不堪的脸。
来到大军跟前后,几乎是瘫跪在泥地里,浑身抖得头也不敢抬。
“老……老朽……叩见将军大人……”
党守素微微俯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老丈起来回话,这村子……怎么回事?人都到哪里去了?”
老者挣扎了一下没力气站起来,只好佝偻着身子,低声道:“没……没啦……能跑的,都跑啦……先是遭了兵灾,鞑子兵跑的时候抢了一波。
…没过几天,山里的‘钻山豹’又来了,……粮食、牲口、稍微值钱点的家什,连灶上的铁锅都砸了抢走啦。”
他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指向一片废墟,老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了下来:“那原是赵铁匠家……一家五口,没跑及,都……都没啦。
现在只剩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跑不动也没地方去,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啊,将军!”
党守素沉默地听着,脸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他不是世家官宦出身,同样也是贫民爬起来的。
深吸了一口气,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位身着崭新山文甲,披着深蓝色官袍的年轻官员。
——新任命的秦州武备监王璞。
“王监正,看见了吗?攻城拔寨驱逐虏骑,那是快刀斩乱麻。
可这大军过后,留下的遍地疮痍,这些盘踞在山沟里的毒蛇鼠蚁,这些连哭声都快没了的百姓,……这才是最磨人要命的仗!”
他将马鞭重重地点在脚下,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你的差事,不是跟着本镇大军,去收复下一座空城!
带着你麾下那些州武备正、县武备丞,将这片新归王化的疆土,给本镇一寸寸把隐患犁清了!清丈田亩,使生者有地可耕,编户齐民,令乡邻互为倚仗。
操练乡勇,教子弟执戈卫桑梓!要让这荒田再吐新绿,要让这古道重闻驼铃,更要让百姓从心底认我大唐律法,敢回祖辈生息的故园!
武备监王璞望着眼前惨状,听着老翁泣血之言,年轻的面庞上唯余铁铸坚毅。
他挺直脊梁,右拳重重叩击胸铠,然作响:总镇明鉴!卑职在此立誓,定效陛下治南之策,以本乡良家子为根基,组建乡靖营!
剿抚兼施,绥靖地方;清查隐户,劝课农桑!必不令钻山豹之流,成为阻滞王师后路、荼毒乡里的顽疾!
党守素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拨转马头率大军继续西行。
不多时,随军吏员手持朱印文书,入驻各处尘封已久的衙署,更多身着青袍的低阶武备官,领着寥寥戍卒,如种子般,撒向这片饱经疮痍的土地。
他们鸣锣聚众,在断壁残垣间清丈田亩,编练民壮,协防乡里。
...............
与此同时,东路由武威镇总兵官李定国,亲率三万精锐,自山东北上,兵锋直指北直隶。
此时,山东境内早已传檄而定,尽归王化。
直到大军行至兖州府境,遥见那座圣裔府邸时,李定国眼神半眯怒而不发。
曲阜孔府,朱门深闭,寂静无声。
闻大唐王师过境,衍圣公府不似别处官绅,趋迎道左,仅遣一青衣老仆,于官道旁垂手侍立。
那老仆执礼甚恭,言词圆融:将军旌旗所指,寰宇肃清,我家主人深感盛德。
本当扫径相迎,怎奈府中正值春秋祀期,阖府斋戒,不敢废弛古礼,若有怠慢万望海涵。
虽躬身如仪,但眉宇间的那抹傲慢,着实让人不悦。
李定国端坐鞍上,玄甲映着春日,寒光凛凛。
他目光掠过衍圣公府鎏金匾额,复落在那老仆身上,唇角微扬:有劳回复衍圣公,大唐再续汉统,最重礼乐教化。孔圣之道,天下共尊,陛下亦常怀景行行止之心。
话音稍顿,声调依旧平和,却让老仆身躯微微一颤:然则既在王化之地,便须共守朝廷法度。
今山东既设总督府、武备司,专责安民靖土,凡我疆域,无论门第,皆需遵行大唐律令。
烦请转告衍圣公——好自为之。言罢不再多视,轻提马缰,三万人马如潮水般绕城北去。
李定国知道——此事非武将可决,当待庙堂谋断。
....
待那尘埃渐渐落定,曲阜那扇厚重的朱门,才悄然开启一道缝隙,那青衣管事闪身而入,快步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处静谧的书斋。
书斋内,当代衍圣公孔胤植,一袭青色儒衫,正临窗而立,面色沉静如水。
当听完管事的详细回禀,特别是李定国那句“好自为之”,....久久不语。
“父亲,”一旁侍立的长子,年轻的孔兴燮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这李定国,一介武夫,安敢如此?我孔府千年传承,尊崇备至,何曾受过这等言语?他大唐皇帝,莫非真不念圣人之泽,不欲我等襄助?”
此时,一位在孔府任教多年的老西席,也是孔胤植的心腹幕僚,缓缓捋须道:“公爷,少公爷,此事……恐需细细思量。
这李定国并非寻常武将,观其用兵、行事,颇有章法。
他今日之言,看似警告,实为划下道来——大唐王法,高于孔府超然,其背后未必没有那位唐皇的默许,甚至授意。”
孔胤植终于转过身,声音低沉:“尔等以为,我孔府之尊,源自何处?”
他扫过书房中悬挂的历代帝王御赐匾额,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整整一年了,自金陵改元定业,王师北定中原,至今已整整一年。
按历代常例,新朝定鼎,首要便是祭祀孔圣,旌表衍圣公,以示继承道统,收揽天下士子之心。可这位唐皇……
他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非但未曾遣使,就连登基大典也未见召我孔府观礼,这般视若无物,绝非疏忽。
老西席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确实蹊跷。老朽仔细研读过,这位唐皇的施政方略。
他重开海贸,整饬军备,就连科举取士都格外侧重实务策论,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竟离经叛道允许皇后执掌商贾。
郑家子弟遍布朝堂水师,这般做派与历代重农抑商、尊儒重道的开国之君,大相径庭。
难道他真要背弃圣人之道?孔兴燮忍不住提高声音。
我孔府千年传承,天下读书人莫不仰止,他这般冷落,就不怕寒了士林之心?
这正是最令人不安之处。孔胤植长叹一声。
他若真要背弃儒道,大可明令斥责,偏偏是这般视若无物,仿佛我孔府存亡,于新朝无足轻重,他李定国今日的态度,不过是印证了这一点。
书房内一时寂静。窗外春光明媚,却驱不散室内的压抑。
良久,孔胤植缓缓起身:不能再等了。选派得力之人,携重礼前往金陵,不必提唐皇怠慢,只说是进献《大唐礼乐典章》,恭请圣裁。
记住,此去既要探明圣意,更要让天下人看见,我孔府始终恪守臣节。
他望向南方,目光深邃:这位唐皇,究竟是要我孔府做个听话的摆设,还是连这个摆设……都不需要了。
这个春天,曲阜城外的杏花依旧盛开,但孔府千年来赖以生存的根基,正在悄然动摇。
(还有一章,晚点发,出门办事t t 记得打赏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