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李嗣炎走到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背对张煌言,声音沉缓带着压力:“张卿,北巡在即,兵者国之大事,容不得半点虚文。
朕前番让你协同都督府,暗中核查各镇实额,如今应有个结果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张煌言肩上:“把你查到的详详细细报上来,朕要听实话。”
张煌言闻言心领神会,还好早有准备,随即便从袖中,取出一份缜密的节略,双手呈上,语气肃然:“陛下圣明,此事关乎国本,臣与都督府不敢有丝毫懈怠,近半年多方暗访、明点,反复核验,已有确数在此。”
他略顿,开始条分缕析地禀报:“自我朝开国,陛下决意更制,汰旧立新。
如今各镇主力,步卒皆配‘定业一型’燧发铳,用定装药子,铳口配刺,战法以线列排枪、刺刀冲锋为纲,辅以‘火炮’、掷弹兵。
骑兵除骁骑外,亦广设配短铳马刀之龙骑兵,可下马结阵,此乃王师根基,形制天下皆同。”
他话锋一转,切入核心:“然各镇员额虚实、器械保养、操练勤惰,却有霄壤之别。经臣等详查....”
“邵武镇驻辟山海关,总兵曹变蛟,性烈如火,廉直近乎苛,核实在册员额五万,实有兵员四万九千七百余,空额仅三百,多系上月战损、病亡未及补。
曹将军治军,最恨贪墨,火铳、火炮、弹药账目清晰,与库存几乎分毫不差,五万额即是五万可战之兵,无愧悍将之称。”
“光武镇驻辟宣大,总兵云朗,乃陛下旧部,久经战阵,深沉刚毅。核实在册员额五万,经核,实有战兵四万九千八百五十余,空额之微,几可不计。
云总兵尝言‘宣大之地,直面虏庭,乃陛下北顾之门户,更是北地万千生民重建家园之屏障。
此间一兵一卒、一铳一弹,皆系陛下信任与北地元气,焉敢不实?’故其部兵额最实,甲械最足,保养如新。
操演或不如龙骧军频繁新奇,然步炮协同、壕垒构筑等守备之术极为扎实,将士用命,军纪严明。”
“扬威镇驻辟延绥镇,总兵党守素,谨慎持重,爱兵惜物,员额五万,实有四万八千三百余。
空额一千七百,多报在路途逃亡、边地病殁及辅兵损耗,一线火铳手、炮手额数充足。
党将军非贪鄙之人,此等空额情有可原,其镇骑兵悍勇,火器操练亦勤。”
“曜武镇驻辟四川,总兵王得功。”张煌言语气微沉,似有隐情。
“员额五万,核实仅四万二千余人,空额近八千!其中虚报、吃空逾三千五百之数。
川边路远,核查不易,王总兵……颇有市侩之气,吃相不甚雅观,然其部因应对土司,实战频繁,老兵颇悍,火器配备亦算齐全,只是这员额水分必须挤干。”
“荡寇镇驻辟甘肃,总兵刘豹,陛下亲拔,悍勇绝伦,亦知分寸。员额四万,实有三万八千五百,空额一千五百,多系西域征战损耗大、补员难所致,主动贪占极少。
该镇一万六千精骑皆双马,龙骑兵配置完善,轻便‘定业一式’炮队机动如风,乃真正的精锐尖刀。”
“摧锋营,统领刘司虎,陛下死士,忠心无二。
额设四千,实有三千八百。空额二百,多为锤炼淘汰所致,绝非贪墨。
该营虽为破阵重甲,然亦全员精通火铳,近战则持巨斧重锤,甲械皆为上上之选。”
“武威镇驻辟云南,总兵李定国,威望素着,治军严明。
员额五万,实有四万九千,空额一千,多系西南瘴疠病亡缺额。
李将军重名誉轻财货,麾下兵马经验老辣,火器战术与山地战结合娴熟,员实械精,堪为西南柱石。”
“天策镇驻辟南直隶……即将改制的龙骧军,副帅贺如龙。”张煌言谈及皇帝亲军,语气显得格外慎重。
“该部员额八万,实有……七万六千三百余。空额三千七百,看似不多,然因其基数大,实际缺额亦不小。
贺将军于陛下忠诚不渝,然身处天下财赋中心,水至清则无鱼,麾下将领众多,难免有人借机揩油,贺将军或睁只眼闭只眼。
然该部装备最精,训练最系统,步、骑、炮、辅(兵)协同演练频仍,实为天下第一强兵。”
“粤东镇,总兵陈斌,通海事,善经营,然……心思活络,员额五万,核实仅四万五千。
空额五千,其中吃空约两千之数,陈将军打理水师、维系南洋商路有功,于兵额上却不算干净。
此番调任武备司,亦是陛下念其旧功,予其体面退阶,同时整顿粤东。”
张煌言汇总道:“综上所述,九镇一营,账面正兵总额四十六万四千,经此番核查,实有兵员约四十四万两千人,总体空额约两万两千,占账面约百分之五弱。
然各镇情况迥异,如邵武、光武、武威、摧锋营及贺如龙部核心,空额极微或情有可原。
而如曜武、粤东,则需大力整顿。新设之‘武备司’,规划预备役额八十万,分年编练。
若加上此数,我大唐可动员之兵卒,总额将逾一百二十四万,如果进行全国募兵还能翻上几番。”
李嗣炎静静听完,脸上古井无波,唯有手指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听者心上。
“嗯。情况朕知道了,大体尚可,虽未到伤筋动骨之地,然此风不可长,北巡整军便是朕的态度。”
他拿起桌面上的节略,边翻看边道:“龙骧军改制,贺如龙那里朕会亲自和他谈,他知道轻重。
粤东陈斌,既已调任,既往不咎,但粤东镇的空额,由副总兵杨万里接任后,一年内必须补实。”
“至于王得功……”李嗣炎对这位第一个,加入自己麾下的降将还是挺好,而对方这些年的成绩可圈可点。
想到这他从御案抽屉中,取出一份用火漆密封的谕令,递给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黄锦。”
“奴婢在。”一位面容白净的老太监,无声上前。
“你亲自去一趟四川,将这密旨交给王得功,告诉他,朕知道川边艰难,也知道他手下儿郎能打。
过去的事,朕可以不计较,但吃了多少限他半年内,给朕补回来,还要补齐历年亏空的器械损耗。
办好了,他依旧是靖安侯,办不好……”李嗣炎没有说下去,只是挥了挥手。
黄锦双手接过密旨,深深躬身:“奴婢明白,定将陛下天恩与雷霆,俱都传达。” 说罢,悄无声息地退入后殿,准备出京。
张煌言背后沁出一层细汗,陛下这是恩威并施,对清廉者信重,对轻微者敲打,对严重者则派贴身内臣,直送密旨斥责,既保全了朝廷和将领颜面,又实实在在敲打了边关将领。
“武备司筹建乃百年大计,关乎将来兵员轮转、常备精锐抽组,须尽快拿出详章,先在直隶、山东试办。
北巡之前,龙骧军新章与武备司初案,朕必须看到。”李嗣炎最终下令。
“去吧。”
“臣谨遵圣谕!定当殚精竭虑,不负陛下重托!”张煌言深深一揖,躬身退出文华殿。
...............
李嗣炎再次独自立于图前。目光落在《坤舆万国全图》的北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御案边沿。
北巡,整军,改制,这些事在心头盘桓数月的筹划,沉甸甸地压在胸间。
正思量间,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司礼监秉笔太监刘墉,捧着一封铜管急奏趋入,躬身道:“皇爷,武威镇八百里加急。”
李嗣炎目光仍在地图上,只抬了抬手指,刘墉会意..当即验看火漆,开筒取帛诵读。
“臣定国谨奏:木邦已克。
六慰乌合六万余,列象阵、持西夷旧铳,于平原邀战。
臣以四万一千众迎击,炮惊其象,铳摧其阵,刀决其溃,斩首二万一千,俘一万三千,象兵尽没,西南诸部震怖请降。”
王承恩念毕,殿内一片肃然,唯有那捷报中的金戈铁马之声,仿佛仍在梁间回荡。
李嗣炎背着手,缓步再次走到地图前,视线落在云南以南,那片广袤的西南土司地域,如今已彻底被朱红的标记覆盖。
“六万人……百余战象……千杆老旧火绳枪……”他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嘲弄与慨叹。,
“就凭这些破枪烂矛,也敢列阵迎击我四万全火器之师?何其愚妄,又何其……可悲。”
他转过身,走回御案后坐下,手尖在捷报上轻轻一叩。
“不过,这西南一仗打了如此久,也是是时候结束了。
传旨:武威镇将士按一等军功叙赏,抚恤从厚。所获财货留于西南,修路、筑堡、设屯。”
顿了顿,又道:“把这话抄送北边各镇——‘西南已定,北疆何如?朕北巡时要亲眼看看。’”
“是。”太监躬身退出。
殿内又静下来,李嗣炎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从西南慢慢移到辽东,再移到更北边的西伯利亚。
木邦这一仗,在他心里没激起什么涟漪,该赢的仗赢了,本该如此。
五年之约将尽,那是进攻的倒计时。
他已经打磨好手中的每一把利刃,然后亲手为这个帝国,为子孙后代,犁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