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赫拉克勒斯将那些闪烁着不祥青铜冷光、边缘锋锐如刀的斯廷法罗斯怪鸟羽毛掷于提林斯城外的空地时,围观的民众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更为复杂的喧哗。那并非单纯的欢呼,而是掺杂着对未知魔物的惊惧与对英雄又一次破解死局的惊叹。他竟能驱使雷霆之音,驾驭剧毒之矢,将战神的凶禽或诛杀或驱逐,这等手段,已近乎神魔。流言在城邦间飞速传播,将赫拉克勒斯的形象描绘得愈发超凡入圣,也愈发令凡俗权贵感到不安。
欧律斯透斯藏身于宫殿最幽深的密室,听着心腹带回的禀报,浑身冰凉,如同浸入冥河之水。赫拉克勒斯应对难题的方式,一次次超出他最恶毒的想象。那对铙钹的巨响仿佛仍在他耳边回荡,震得他心胆俱裂。他不需要一个不断创造奇迹、声望如日中天的英雄,他需要一个能被牢牢掌控、乃至彻底毁灭的工具。赫拉的怨毒与他自身的恐惧交织,催生出一个新的、意图将赫拉克勒斯放逐至遥远绝境、并触怒另一位强大神只的毒计。
新的命令,带着一股刻意渲染的、源于海洋与远方的狂暴气息,由面色苍白的传令官宣读:
“赫拉克勒斯!你前番驱鸟,虽仗诡器与毒箭,然终是应对羽族,未撼大地根基!如今,在那远隔重洋的克里特岛上,出现了一场巨大的灾祸!强大的米诺斯王所统治的富饶岛屿,正被一头发狂的公牛所蹂躏!”
传令官的声音因描述的景象而颤抖:“此牛非同小可!它并非凡间牲畜,其来历非凡,体型硕大无朋,筋肉虬结如岩石,毛皮赤红如火炭,双目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它力大无穷,能轻易掀翻房屋,撞毁城墙,所过之处,农田化为废墟,村落成为瓦砾!更可怕的是,它口鼻喷吐着硫磺般的恶息,四蹄踏地如同雷鸣,其狂暴之态,疑似……疑似与那撼动大地的神明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说出的名字都带着无尽的重量:“你的第七项功业,便是渡海前往克里特岛,面见米诺斯王,而后,驯服或擒拿这头为祸岛国的疯狂公牛,将其带回希腊大陆!让克里特岛重归安宁,也让世人见识你降服陆上巨兽的能为!”
命令巧妙地将赫拉克勒斯支往遥远的海岛,并让他面对一头疑似与海神波塞冬或地震之神相关的狂暴生物。其用意,无非是借刀杀人,或令其触怒另一位奥林波斯主神。
赫拉克勒斯静立如松,海风拂动他狮皮的鬃毛。他捕捉到了命令中隐含的信息——克里特,米诺斯,狂暴的公牛,以及与神明的关联。这绝非简单的狩猎。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怯意,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任务。他需要一艘船,一位熟悉海路的向导,以及应对海上风浪与岛上未知险境的准备。
他寻到一位敢于载他远航的勇敢船长,驾着一艘坚固的船只,驶向了蔚蓝而莫测的爱琴海。海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们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风暴,巨浪如山,几乎将船只吞噬。赫拉克勒斯以他那撼动大地的力量稳固船身,协助水手与风浪搏斗,其镇定与勇力令所有船员为之折服。历经数日颠簸,克里特岛那雄伟的、覆盖着绿色植被与白色山岩的海岸线,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克里特岛,米诺斯王的宫殿所在地,以其富庶、强大的海军与独特的文明闻名于世。然而,当赫拉克勒斯踏上这片土地时,却能明显感受到一种压抑的氛围。港口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忧虑与恐惧,时常能听到关于“那头疯牛”的最新破坏消息。
赫拉克勒斯径直前往位于克诺索斯的、那座闻名遐迩、结构错综复杂的米诺斯王宫。王宫以色彩鲜艳的壁画、巨大的石柱与先进的排水系统着称,彰显着克里特文明的辉煌。在装饰着公牛壁画与双斧标志的宏伟主殿中,他见到了国王米诺斯。
米诺斯王年约五旬,面容威严,眼神锐利而深邃,头戴金冠,身披紫袍,周身散发着久居人上的权势与一种与神明沟通所带来的独特威仪。他看向赫拉克勒斯的目光,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既有对这位希腊着名英雄前来解决麻烦的期冀,又有对其能否成功、以及成功后可能带来的其他影响的疑虑。
“强大的赫拉克勒斯,”米诺斯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磁性,带着海上帝王特有的沉稳,“我已知晓你的来意。不错,一头可怖的公牛正在我的岛上肆虐。它力大无穷,狂暴难当,毁我田园,伤我子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壁画上那些优雅的公牛形象,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此牛……来历非凡。它本是波塞冬神赐予我的神圣祭品,但我……未能完全遵从神意,或许因此触怒了神明,导致它化为灾厄。”
他并未详述其中具体缘由,但那隐晦的言辞已暗示了此事背后牵扯的神明恩怨。“你若能将其擒拿,带离克里特,我必将重谢。但切记,此牛非凡力可轻易制服,其狂暴……超乎想象。”
就在米诺斯与赫拉克勒斯交谈之际,宫殿一侧由雪花石膏柱支撑的回廊阴影中,一位年轻的女子正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她身着一袭克里特贵族女子常见的、束腰高胸、裙摆呈钟形展开的深红色长裙,以金线绣着复杂的螺旋与海浪纹饰。她的身姿挺拔而柔韧,宛如经过严格舞蹈训练的宫廷舞者。肌肤是地中海阳光沐浴下的健康橄榄色,光滑细腻。她的面容兼具少女的柔美与王族的端庄,鼻梁高挺,唇形饱满,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如同爱琴海最深处般墨蓝的眼眸,此刻正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忧虑与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编成无数细辫,间缀着细小的金珠与珍珠,盘成复杂的发髻,衬托出她优雅的颈项。她是阿里阿德涅,米诺斯王与帕西法厄王后最年长的女儿,以智慧与善良闻名于克里特宫廷。
她早已听闻赫拉克勒斯的威名,也深知那头公牛的可怕与其背后可能隐藏的、关乎家族与城邦命运的秘密。看到赫拉克勒斯那如山岳般沉稳的气度,她心中既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又充满了对未知后果的担忧。
赫拉克勒斯辞别米诺斯,准备前往公牛最近出没的区域探查。当他穿过宫殿通往外部庭院的廊道时,阿里阿德涅悄然从柱后现身,拦在了他的面前。
“赫拉克勒斯英雄,”她的声音清柔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墨蓝色的眼眸直视着他,“请留步。”
赫拉克勒斯停下脚步,看向这位突然出现的克里特公主。他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与厄珀耳珀类似的智慧气质,但更多了一层深沉的哀愁与责任感。
“那公牛……它并非天生邪恶,”阿里阿德涅的声音压低,带着恳切,“它的疯狂,源于神明的怒火与……我父王曾经的抉择。”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是否该说出更多,“它尤其畏惧某种特定的、尖锐高亢的声音——那是它内心深处对某种宿命的恐惧。而且,它虽力大无穷,但在其脖颈与肩胛连接之处,有一小片区域的皮毛,因常年摩擦岩石树木,相对薄弱……”
她提供的这两个信息——对声音的恐惧与身体弱点,无疑至关重要。这不仅能帮助赫拉克勒斯制定策略,更暗示了公牛疯狂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层原因,或许与着名的“米诺陶洛斯”传说有着隐秘的联系。
赫拉克勒斯深深地看着阿里阿德涅,这位公主冒着风险向他透露这些,其心意不言而喻。“感谢你的告知,阿里阿德涅公主。我会谨记。”
阿里阿德涅微微颔首,墨蓝色的眼眸中忧色未减。“愿诸神……尤其是那执掌大海与震动的神明,能宽恕这一切。也愿您……平安。”她说完,便迅速转身,消失在宫殿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得到阿里阿德涅的关键信息,赫拉克勒斯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离开王宫,根据村民的指引,向着公牛肆虐的南部山区进发。
越靠近那片区域,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橄榄园与葡萄园被践踏成泥,农舍坍塌,石墙倾颓,地面布满巨大的、深陷的蹄印,空气中弥漫着硫磺般的刺鼻气味与淡淡的血腥。
终于,在一处被摧毁的村庄废墟边缘,赫拉克勒斯遇到了他的目标。
那果真是一头庞然巨物!肩高远超任何已知的公牛,浑身覆盖着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浓厚毛发。肌肉块块隆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头颅巨大,两支弯曲尖锐、闪烁着黑曜石般光泽的牛角令人望而生畏。最骇人的是它那双眼睛,完全被疯狂的赤红色所充斥,看不到丝毫理智,只有纯粹的破坏欲。它粗壮的鼻孔喷出带着火星和硫磺味的热气,前蹄不断刨地,将泥土与碎石踢得四处飞溅,发出沉闷的雷鸣之声。
它发现了赫拉克勒斯这个不速之客,立刻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低下头,将那对死亡之角对准前方,后腿猛地蹬地,如同一座燃烧的小山,以崩天裂地之势猛冲过来!冲锋的威势,竟让地面微微震颤!
赫拉克勒斯早有准备!他没有选择硬撼其锋,而是迅速向侧方闪避,同时,他取下背上那张巨大的硬弓,但搭上的并非许德拉毒箭,而是一支特制的、箭头包裹着厚实皮革与软木、旨在击打而非穿透的钝头箭。
就在公牛与他擦身而过、因惯性前冲尚未及转身的瞬间,赫拉克勒斯拉弓如满月,瞄准了阿里阿德涅所指出的——公牛脖颈与肩胛连接的那片相对薄弱的区域!
“嘣!”
弓弦震响!钝头箭如同重锤,精准无比地击打在公牛的那个部位!
“哞——!!”
公牛发出一声吃痛的怒吼,那地方虽未破皮,但巨大的冲击力与突如其来的疼痛,显然打断了它冲锋的节奏,让它更加狂躁!它猛地转身,赤红的眼睛死死锁定赫拉克勒斯,再次发动冲锋!
赫拉克勒斯一边灵活地移动,躲避着公牛一次次狂暴的冲撞与挑刺,一边不断寻找机会,射出钝头箭,击打公牛的同一个弱点,以及其他关节、鼻梁等敏感部位!他并非要射杀它,而是要消耗它的体力,打断它的攻击节奏,并在它心中种下挫折与困惑的种子!
同时,他回想起阿里阿德涅关于“声音”的提示。在又一次惊险地避开牛角挑刺后,他猛地吸足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模仿某种尖锐金属刮擦、又似某种古老警讯的、极其刺耳高亢的长啸!
这声长啸,蕴含着赫拉克勒斯的神力,穿透力极强,如同无形的锥子,狠狠刺入公牛的耳膜!
果然!那疯狂冲锋的公牛,在听到这特定频率的尖锐声音时,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冲锋的势头骤然减缓,赤红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源自本能深处的惊惧与迷茫!仿佛这声音触动了它某些被遗忘的、与痛苦和束缚相关的记忆!
赫拉克勒斯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动作迟滞的公牛猛冲上去!在公牛试图再次低头顶撞之前,他已然近身!左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公牛右侧那粗壮的牛角,巨大的握力让其无法甩脱!同时,他的右臂如同巨蟒般,猛地环住了公牛的脖颈,全身的力量轰然爆发,如同山岳压顶,死死地锁住了公牛的头颅与前半身!
“哞呜——!!”
公牛发出惊怒交加的狂吼,疯狂地甩动头颅,扭动身躯,试图将赫拉克勒斯甩飞!它后蹄猛烈蹬踏,力量足以开碑裂石!地面被它刨出深深的土坑!
赫拉克勒斯咬紧牙关,双脚如同生根,任凭公牛如何挣扎,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青铜镣铐,纹丝不动!他全身的肌肉膨胀到极限,与这头源自神明的狂暴巨兽,进行着最原始、最纯粹的力量角逐!
尘土飞扬,吼声震天!一人一牛纠缠的身影在废墟间翻滚、角力,场面惊心动魄!
这角力持续了许久,赫拉克勒斯那无匹的神力渐渐占据了上风。他锁住公牛脖颈的手臂不断施加压力,渐渐剥夺了它的呼吸与发力空间。公牛的挣扎开始减弱,狂躁的咆哮变成了无力的哼哧,眼中那疯狂的赤红也如同潮水般退去,显露出底下的一丝疲惫与……茫然。
最终,当赫拉克勒斯感受到臂弯中的抵抗彻底消失,那庞大的公牛躯体彻底瘫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时,他知道,他赢了。
他依旧小心地控制着它,用带来的特制、无比坚韧的皮绳,巧妙地捆缚住公牛的双角与四肢,既限制了它的行动,又避免了过度伤害。
第七项伟业,“克里特公牛”,以力量、智慧与对关键信息的运用,功成。
当赫拉克勒斯牵着这头被驯服的、依旧散发着惊人热量与野性、但已暂时温顺下来的神明造物,穿过克里特岛的村镇,走向港口时,沿途的民众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感激。他们向赫拉克勒斯投来无比崇敬的目光,仿佛在跪拜一位平息神怒的救世主。
在克诺索斯王宫的高处,阿里阿德涅遥望着那个牵引着狂暴化身的伟岸身影渐渐远去,墨蓝色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言。有欣慰,有解脱,但或许,也有一丝对命运无常、以及对这头本是神圣祭品却沦为灾厄与工具的公牛的……淡淡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