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浴室里只剩下水波轻轻晃动的声音,以及利昂粗重、破碎、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喘息声。
可笑。岂止是可笑。简直是荒谬绝伦,是自取其辱,是将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亲手撕碎,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是他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可能是他此生最大机缘的宝物,拱手送人。是他自己,用最拙劣的演技,最虚伪的言辞,亲手将“定情信物”的标签,烙在了那手环上。是他自己,断绝了所有索回的可能性。
而现在,他像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却反咬庄家出千的赌徒,在这里嘶吼、咆哮、指责。在艾丽莎眼中,在所有人眼中,他不仅仅是废物,是耻辱,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失常的……笑话。
“我……” 利昂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在这一刻,都被这冰冷残酷的逻辑,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空洞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自己的、对命运的、对一切的……憎恨。
他看着艾丽莎,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无瑕却冰冷如万载玄冰的脸,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般模样的紫眸。他想起了穿越而来后经历的种种屈辱,想起了在斯特劳斯伯爵府如履薄冰的日子,想起了在训练场上被汉斯队长像死狗一样操练的痛楚,想起了在绿荫回廊被当众羞辱的难堪,想起了在浴室中被冻得灵魂出窍的恐惧,想起了刚才那愚蠢的、自曝其短的窥探和爆发……
一切的一切,源头在哪里?
是他自己。是这具身体原主那个蠢货的愚蠢行为!是他这个穿越者到来后,因为恐惧、因为怯懦、因为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而延续的、可悲的惯性!是他亲手,将唯一可能改变命运的“钥匙”,送到了最不可能、也最不该送到的人手中!
悔恨,如同最毒的硫酸,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恨不得穿越回去,掐死那个在成人礼上像小丑一样表演的原主!恨不得掐死那个到来后依旧浑浑噩噩、不知所措的自己!
“看来,你想起来了。” 艾丽莎的声音将他从自我憎恶的深渊中拉回。她重新直起身,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逼近只是幻觉。她抬起左手,手腕上的“星霜之誓约”在氤氲水汽和夜光石下,依旧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至于它到底是什么……” 艾丽莎的目光再次落在手环上,紫眸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或许,它真的有些特别。或许,正如你所说,它并非凡物。但,”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利昂,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寒:“这重要吗?”
利昂猛地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重要的是,” 艾丽莎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冷酷,“它现在,属于我。是我艾丽莎·温莎的所有物。是我力量的一部分。它的秘密,它的价值,它的用途,该由我来发现,由我来决定。而不是你,一个连它真正价值都未曾知晓、就将其轻易送出,如今又妄图反悔、索回的……赠予者。”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利昂消化这残酷事实的时间,然后,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最重的一击:
“更何况,按照贵族间的规矩,赠出的礼物,如同泼出的水。更何况是……‘定情信物’。你想要回去?可以。”
利昂的心脏猛地一跳,灰暗的眼眸中骤然燃起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火花。然而,艾丽莎接下来的话,瞬间将那火花掐灭,并浇上一盆彻骨的冰水。
“解除婚约。” 艾丽莎淡淡地说,仿佛在讨论今天的晚餐菜单,“公开声明,是你利昂·冯·霍亨索伦,单方面、无理由地,撕毁了与温莎家族、与斯特劳斯伯爵府的婚约。承担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温莎家族的怒火,斯特劳斯伯爵府的问责,霍亨索伦家族的耻辱,以及,整个帝国贵族圈对你的……唾弃。然后,如果你父亲,奥托·冯·霍亨索伦侯爵,愿意为了你这个儿子,付出足以让我、让温莎家、让斯特劳斯伯爵府满意的‘代价’,或许,我可以考虑,将这个‘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还给你。”
她微微偏头,似乎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尝试。因为那‘代价’,恐怕会是你,乃至整个霍亨索伦家族,都无法承受的。毕竟,羞辱一位温莎,并且是在成人礼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出‘定情信物’后又反悔的温莎,所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或者领地。”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蕴含的意味,不言自明。那将是政治上的彻底决裂,是名誉上的彻底扫地,是可能引发北境与王都、与南方财富联盟全面对立的导火索。霍亨索伦家族,绝不会为了一个“废物”次子,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而他利昂本人,将彻底沦为帝国的笑柄,比“鼻血恶少”更不堪的、背信弃义的小人,甚至可能被家族彻底放弃,无声无息地“消失”。
利昂眼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了。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靠着冰冷的池壁,缓缓滑落,直到池水淹没了他的下巴。只有那双紫黑色的眼睛,空洞地、无神地望着前方蒸腾的水汽,再没有一丝焦距。
解约?归还?呵呵……那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踏足的、比地狱更深的深渊。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不仅输掉了手环,输掉了尊严,更输掉了……未来。在这个冰冷残酷的女人面前,他所有的挣扎、愤怒、不甘,都只是徒劳的笑话。他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绝对不利的位置,手握着最大的筹码,却像个白痴一样,亲手将它送给了对手。
艾丽莎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仿佛在欣赏一件失败的艺术品。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利昂,重新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泉水中,只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和银色的发顶。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摧毁一个人所有意志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另外,” 她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也打破了利昂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关于你刚才的……失态。我不希望有下次。控制好你的情绪,也控制好你的……眼睛。再有类似行为,我会让你知道,斯特劳斯伯爵府的‘管教’,远不止你目前经历的这些。”
说完,她不再言语,仿佛利昂已经不存在。浴室中,只剩下水声,和那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宁静之息”。
利昂依旧保持着那个滑落的姿势,一动不动。温热的池水包裹着他,却驱不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艾丽莎最后的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将他彻底打入了绝望的深渊,也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不切实际的妄想。
手环,拿不回来了。至少,在拥有足以撼动艾丽莎、撼动温莎家族、撼动这既定婚约的力量之前,绝无可能。
而他,有那样的力量吗?
一个连自己身体本能都控制不住的废物?一个被所有人唾弃的耻辱?一个连最基础的魔法和斗气都修炼得一塌糊涂的蠢材?
绝望,如同最浓稠的墨汁,浸染了他的整个世界。眼前蒸腾的水汽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微弱而紊乱的心跳声,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艾丽莎从水中站起,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脊背滑落。她没有再看利昂一眼,径直走向池边,拿起柔软的浴巾,仔细擦拭身体,然后披上月白色的丝质浴袍,系好腰带。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优雅天成,与池水中那个失魂落魄、如同败犬般的少年,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她走到浴室门口,脚步微顿,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如同最后一片飘落的雪花:
“今晚的训练到此为止。明天,汉斯队长会加倍你的体能课程。另外,从明晚开始,你的魔法冥想,改为在地下二层的‘静思室’进行。那里更‘安静’,更适合你……‘冷静’一下。”
说完,她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蒸腾的水汽中,只留下一室冰冷和绝望。
“咔哒。”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利昂依旧瘫坐在池水中,一动不动。直到水温渐渐变凉,直到皮肤因为浸泡而发皱,直到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再次将他唤醒。
他慢慢地、机械地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上,水珠从他身上不断滴落。他走到池边,拿起属于自己的、粗糙的亚麻浴巾,胡乱擦干身体,穿上那身浆洗得发硬、散发着淡淡皂角味的训练服。
动作僵硬,眼神空洞。
他推开浴室的门,走进同样冰冷、空旷的走廊。月光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斯特劳斯伯爵府巡逻侍卫整齐而轻微的脚步声。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还是改变了。
有什么东西,在今夜,在这氤氲的浴室中,被彻底地、冷酷地、碾碎了。
希望?尊严?幻想?或许都有。
利昂·冯·霍亨索伦拖着沉重的脚步,像一具行尸走肉,向着那间冰冷、空旷、如同囚笼般的卧室走去。手腕上空空如也,那里曾经佩戴着“星霜之誓约”的地方,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痕迹,仿佛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永恒的嘲笑。
而在他空洞的眼眸深处,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熄灭后,并非彻底的黑暗。一种更深沉、更凝实、更冰冷的东西,正在那绝望的灰烬中,悄然凝聚。
那是仇恨吗?是对艾丽莎·温莎的?是对这具身体原主的?是对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的?
或许都是。但更多的,是一种对自己的、彻骨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决绝。
艾丽莎说得对。他需要力量。足以撕碎一切枷锁、夺回失去之物、让所有轻视他、践踏他、将他视为蝼蚁的人,付出代价的力量。
无论那力量来自何处,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停下脚步,站在卧室冰冷的石门前,缓缓抬起头。月光照在他惨白、湿漉漉的脸上,那双紫黑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惨淡的月光,没有丝毫波澜,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最深、最暗的水底,缓缓……苏醒。
“地下二层……静思室……” 他低声重复着艾丽莎最后的话语,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那里,是斯特劳斯伯爵府用来惩罚、关押、或者“静思”犯下严重过错之人的地方。据说,深入地下,隔绝一切声音与光线,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加倍体能训练……地下静思室……
呵。
利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扭曲的、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弧度。
他推开冰冷的石门,走了进去。身影,融入门后无尽的黑暗之中。
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今夜,王都赛克瑞夫依旧繁华如梦,暗流汹涌。温莎府邸“金辉星雨”的余波未平,斯特劳斯伯爵府冰塔中的秘密依旧深藏。无人知晓,在这座冰冷府邸的最深处,一个少年的心,在经历了一场彻骨的羞辱与绝望的洗礼后,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死去。而另一种东西,正在那死亡的灰烬中,扭曲而顽强地……滋生。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再次悄然转动了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