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内的死寂,如同冻结了万年的冰层,沉重、冰冷、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氤氲的水汽仿佛凝固在半空,连池水滚沸的汩汩声,也似乎被那“愚蠢”二字所携带的、冰冷而尖锐的穿透力,彻底斩断、消音。
艾丽莎·温莎静静地坐着,月白色的丝质浴袍浸透了水,紧紧贴附在她纤细的身躯上,勾勒出清冷而完美的曲线,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与身下滚烫的池水,形成一种诡谲的对比。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发梢在水中晕开,如同凝结的月华。她那张冰雪雕琢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覆盖着永恒不化积雪的湖面。
然而,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在“愚蠢”二字如同淬冰的箭矢般刺入的瞬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近乎冰晶碎裂般的、凝滞。那不是震惊,不是愤怒,不是被冒犯的羞恼,而是一种……更加幽微的、仿佛精密运转的钟表核心,被投入了一粒异质沙砾时,产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短暂的、运行滞涩。
她的瞳孔,在千分之一秒内,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依旧深邃、平静,倒映着摇曳的魔法晶石灯光,和对面利昂那张苍白、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冰冷、虚无、近乎残忍弧度的脸。但若有人能穿透那平静无波的冰湖表面,窥视其下,或许能发现,那冰层最深处,似乎有某种无形的东西,被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极细,极微,却真实存在。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紫黑色的、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性冷静的、幽蓝色火焰的眼眸。那火焰不再是之前的疯狂、不甘、绝望,而是一种……剔除了所有杂质,只剩下最纯粹、最冰冷、最坚硬内核的、决绝的嘲弄。他在嘲弄她。用“愚蠢”这个词,这个与她艾丽莎·温莎的名字、身份、智慧、成就,向来毫无关联,甚至截然相反的词语,来嘲弄她。
为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那素来清晰、冷静、如同最精准的星图般有序运转的思维中,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不是因为她不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也不是因为她无法应对他人的无礼或挑衅。而是因为,这个词,从这个特定的对象——利昂·冯·霍亨索伦,这个一直被家族、被社交圈、甚至被她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定义为“麻烦”、“需要管教”、“不稳定因素”的未婚夫——口中,以如此平静、如此冰冷、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指向的,是她刚才那番在她看来逻辑严密、条件清晰、权责分明、最大限度控制风险与成本的“安排”与“告诫”。
她的“安排”愚蠢?
艾丽莎的思维,如同最精密的银表,开始以一种远超常人的速度,无声地运转、推演、回溯。从利昂踏入这间浴室,到他开口借钱,到他陈述那番关于“更基础的力量”、“可复制的工具”、“改变规则的可能性”的言论,到他提出那些具体的、看似合理实则暗藏玄机的需求(时间、资源、书籍、自由),到她基于家族利益、自身责任、风险管控、以及对他“不稳定状态”的评估,所给出的、带有严格限制和监控条件的、回应,以及她最后的、关于“归属”与“处理”的、冰冷告诫。
每一步,在她看来,都符合逻辑。都基于对现有信息的评估,对潜在风险的判断,对自身立场的维护,对“利昂·冯·霍亨索伦”这个“变量”的、最合理、最可控的处置方案。她给予了他一定的空间和资源,去验证他那看似荒诞、却又隐隐透出某种奇异逻辑的“设想”,同时设下了足以随时掐灭任何危险苗头的枷锁和底线。这有何“愚蠢”?
难道,放任他毫无约束地去进行那些可能引发未知风险、甚至触及某些敏感领域的“试验”,才是明智?难道,不设定明确的边界和惩戒措施,任由这个情绪不稳定、行为难以预测、且与温莎、斯特劳斯两家有着复杂纠葛的“未婚夫”肆意妄为,才是正确?难道,不明确宣告“所有权”和“处置权”,任由可能产生价值(无论何种价值)的成果流落出去,甚至反噬自身,才是聪明?
不。她的处置,符合理性,符合利益,符合她所接受的教导,符合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应对方式。这是“正确”的。是“明智”的。是经过冷静权衡后的、最优解。
那么,他的“愚蠢”指控,从何而来?
是因为那些限制条件过于严苛,激怒了他?不,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嘲弄。是因为“处理”的威胁,刺痛了他那脆弱的自尊?有可能,但以他今晚表现出的、那种近乎剥离情感的、冰冷的决绝来看,似乎又不止于此。
艾丽莎的紫眸,平静地注视着利昂。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评估、分析一个“不稳定变量”或“潜在麻烦”,而是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纯粹的、探究。她在试图理解,理解这个坐在她对面的、浸泡在滚烫池水中的、苍白青年,此刻那冰冷嘲弄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逻辑内核,怎样的情绪底色,怎样的……真实意图。
“愚蠢?”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平稳,如同冰珠滑过光滑的琉璃表面,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重复一个需要被定义的陌生词汇。但若仔细聆听,或许能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凝滞的、重音。
“何以见得?”
她没有质问,没有驳斥,甚至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纯粹的、理性的、求解般的姿态,发出了询问。仿佛利昂刚才指责的不是她,而是在陈述一个需要被验证的、客观命题。
利昂嘴角那冰冷的、虚无的弧度,微微加深了些许。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结晶般的光,锐利地刺向艾丽莎。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更沉入滚烫的池水中,只露出脖颈以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苍白的脸颊,却让那双眼睛,在蒸汽中显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