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利昂在斯特劳斯伯爵府那巨大、冰冷、如同棺椁的床上,于无梦的、疲惫的黑暗中醒来时,东区“铁砧与酒杯”附近那家属于他的、隐蔽的小工坊里,那台刚刚经历了彻夜调试、此刻仍在余温中嗡鸣的、代号“鼹鼠”的原型魔导抽水泵,正从一口深达三十尺的、刚刚开凿完成的废弃水井中,以稳定而强劲的节奏,将浑浊的、带着铁锈和淤泥气息的地下水,抽到地面上。
灰褐色的、带着细小气泡的水柱,从黄铜浇铸的、布满铆钉的粗短出水口喷涌而出,划出一道笨拙却有力的弧线,哗啦啦地注入下方早已备好的、巨大的、用厚木板箍成的储水池中。水流撞击木壁的声音,在凌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单调,却也……生机勃勃。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后特有的、刺鼻的硫磺味,混合着蒸汽泄露时那种湿润的、带着金属锈蚀气息的滚烫水汽,以及润滑油、冷却水和新鲜泥土的味道。这是一种与斯特劳斯伯爵府那永恒的、混合了古旧羊皮纸、魔法熏香和冰雪气息的、洁净而死寂的空气,截然不同的、粗粝的、充满力量感的、属于“创造”与“劳作”的、活生生的气息。
利昂站在工坊那低矮、用粗糙原木和铁皮搭建的、沾满了油污和煤灰的屋檐下,身上那件深灰色的、袖口和前襟都沾着明显污渍的亚麻衬衣,早已被凌晨的寒意和蒸腾的水汽浸得半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比两年前结实了不少、却也依旧显得单薄的肩背线条。他赤着脚,踩在潮湿、泥泞、混杂着煤渣和铁屑的地面上,冰冷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刺骨的寒意沿着小腿向上蔓延,却奇异地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也让身体里那经过一夜无梦沉睡后、依旧残留的、来自昨日那场冰冷“宣判”的沉重与疲惫,被这真实的、粗糙的、带着痛感的触觉,一点点驱散、替代。
他紫黑色的眼眸,在工坊内几盏摇曳的、散发着昏黄光晕的、以廉价鲸油和粗布灯芯为燃料的防风雨提灯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专注,异常……明亮。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在瞳孔深处静静地燃烧着,倒映着不远处那台粗糙、笨重、却稳定轰鸣着的、名为“鼹鼠”的钢铁造物,也倒映着储水池中不断上涨的、浑浊的水面。
成功了。
至少,是阶段性的成功。
这台基于“魔导蒸汽机”最基础原理简化、改造而来的抽水泵,在经历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与漏气、压力不稳、连杆卡死、密封失效等层出不穷问题搏斗的调试后,终于,在这个寒冷彻骨的黎明前,以一个虽然噪音巨大、效率也远未达到设计预期、但至少稳定运行了超过四个标准魔法时的、磕磕绊绊的姿态,证明了其最基本的、可用的功能。
它很丑。裸露的锅炉外壳布满了焊接和铆接的疤痕,粗大的黄铜管道像扭曲的肠子一样盘绕,活塞运动的嘎吱声和蒸汽泄露的嘶嘶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刺耳而原始的工业噪音。它很笨。需要至少两名受过训练的工人不断添煤、监控压力、手动操作几个关键的阀门,才能维持其运转。它也很“脏”。燃烧不充分的煤烟从简陋的烟囱中滚滚而出,将工坊本就低矮的天花板和墙壁熏得更黑,混合着泄露的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密的、油腻的黑色颗粒,附着在一切物体表面,也附着在在场每一个人的皮肤、头发和衣物上。
但,它确实在“工作”。以一种毫不优雅、甚至堪称粗野的方式,将地下的水,源源不断地、不依赖任何魔法、不依赖任何水车或风车、不依赖任何除了煤炭和人力之外的、不稳定自然力的方式,抽到了地面上。
这对于旁边那座因为地下水位季节性下降、又缺乏魔法师绘制昂贵引水法阵、而面临断水危机的、属于“铁砧与酒杯”的、小型酿酒作坊的矮人老板葛朗台来说,意味着这个冬天,他的麦芽发酵池不会干涸,他的酿酒工序不会中断,他不必支付高昂的费用去请求一位水系魔法学徒(如果请得到的话)的“帮助”,或者更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意因为缺水而停摆。
对于此刻围在“鼹鼠”周围,穿着沾满油污的皮围裙、脸上被煤灰和汗水涂花、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自豪、以及一丝对眼前这“铁家伙”的、近乎敬畏光芒的、包括小杰克在内的几个矮人和人类工匠学徒来说,这意味着他们过去几个月,在利昂提供的那些简陋图纸和杜林·铁眉大师偶尔的、语焉不详的远程指点下,付出的所有汗水、烫伤、失败和近乎绝望的争吵,终于结出了一颗虽然青涩、却实实在在的、名为“成功”的果实。这不仅仅是一台能抽水的机器,这是他们用双手、用简陋的工具、用近乎原始的材料,对抗“不可能”,创造出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活生生的“奇迹”。
而对于利昂来说……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混杂着硫磺、蒸汽、机油和泥土气息的、冰冷而滚烫的空气。那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的感觉,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滚烫的、充满力量的踏实感。
这,就是他的“油灯”。
粗糙,丑陋,冒着黑烟,噪音刺耳,效率低下,问题一堆。
但,它亮着。它工作着。它用最直接、最笨拙、却也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证明了“蒸汽”这条道路,并非虚无缥缈的幻想,并非纸上谈兵的理论,并非玛格丽特姨母口中那注定导向“毁灭”的“粗鄙把戏”。
它是一颗种子。一颗埋藏在最肮脏、最混乱、最被“月亮”的光芒所遗忘的角落里的、顽强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种子。它需要煤炭,需要水,需要粗糙的钢铁和简陋的工艺,需要不断调试、改进、甚至推倒重来。它不像魔法那样优雅、神秘、充满无限可能。它笨重,它“脏”,它受限于材料、工艺和燃料。但,它有一个魔法永远无法比拟的优势——它不挑人。
它不要求你有感知元素的天赋,不要求你有理解复杂符文阵列的智慧,不要求你经过漫长而艰苦的冥想和咒文训练。它只需要你愿意学习它的原理,愿意弄脏双手,愿意在失败中不断摸索,愿意付出汗水、时间和……一点点被主流社会所鄙夷的、“工匠”或“劳力”的“低贱”智慧。
这台“鼹鼠”,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千千万万台类似的、更高效、更精巧、也更“脏”的“鼹鼠”,它们的“光”和“热”,或许微弱,或许摇曳,或许伴随着浓烟和噪音。但它们的光,可以照亮矿工脚下的坑道,可以驱动纺织女工面前的织机,可以灌溉农夫干涸的田地。它们的热,可以温暖冻僵的手脚,可以熔炼矿石,可以煮沸清水,可以……让那些在魔法光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挣扎求生的人们,看到一丝改变命运、抓住一点点“可能性”的、真实的、微弱的希望。
这,就是他的“路”。一条注定布满荆棘、嘲笑、阻挠,甚至可能通向悬崖的、孤独而危险的路。但,至少,这条路,是用他亲手点燃的、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光”,在脚下,一点一点,踏出来的。
“头儿!压力稳定了!水位还在上涨!葛朗台那老家伙刚才派人来说,他的发酵池已经有水了!他答应额外付给我们三桶黑麦啤酒!” 小杰克兴奋的、带着变声期特有沙哑的喊声,穿透了蒸汽机的轰鸣和哗哗的水声,在工坊里回荡。他脸上沾满了煤灰,只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手里还攥着一把沾满油污的扳手,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战利品。
利昂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紫黑色的眼眸转向小杰克,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微微跳动了一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微笑,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冰冷的、却带着力量的欣慰。
“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因为长时间未开口而有些沙哑,却平稳清晰,“告诉葛朗台,啤酒记账。另外,让他把之前谈好的、用这台‘鼹鼠’抽水三个月的费用,折成等价的精炼焦炭和标准尺寸的黄铜管,下个月初一之前,送到仓库。”
“明白!” 小杰克用力点头,转身就要跑开,却又被利昂叫住。
“还有,” 利昂的目光扫过工坊里其他几个同样满脸兴奋、却又难掩疲惫的工匠学徒,“让大家轮流休息。你负责记录下这次运行的所有数据——压力波动、煤炭消耗、出水量、故障点、维修耗时,越详细越好。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完整的报告。”
“是,头儿!” 小杰克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脸上疲惫被一种使命感带来的兴奋所取代。他知道,这些枯燥的数据,在利昂眼里,比黄金还重要。那是改进、优化、乃至创造下一台更好、更可靠的机器的基石。
利昂不再多言,只是对小杰克和那几个工匠学徒微微颔首,便转身,踩着冰冷泥泞的地面,走向工坊另一侧,那间用木板和油毡草草隔出的、兼作办公室、绘图室和临时休息处的简陋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