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清晨，空气里还残留着雷雨的湿润，却已被早高峰的尾气与喧嚣烤得发闷。
我挤在沙丁鱼罐头般的2号线地铁里，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机械地摇摆，昂贵的、用四百五十块一瓶的香奈儿男士香水喷了又喷才勉强压住樟脑丸味的阿玛尼西装此时紧贴在汗湿的后背上，黏腻得像第二层皮肤。
每一次刹车，都引来一片低声的抱怨和身体的碰撞。
我死死护着怀里那个明明刚买不久，却不知何时为何被我磨破了边角的文件袋，里面装着我的简历、法考成绩单（刚过线，分数不高）、几份在校期间给老师当廉价劳动力整理的案例，和在省高院辛苦实习的证明。
文件袋最下面，还有一份精心准备却被自己反复推翻重写了无数遍的狗屁“职业规划”——纸上谈兵，如同我凌晨休息时打【钢铁雄心】的“雄才壮志”与“优势在我”一般苍白得可笑。
从24年到现在，毕业一年了。法学本科，听起来光鲜，扔进人才市场，连个像样的水花都溅不起来。红圈所？顶级大所？那是清北人政顶尖学霸和家里有门路的同学的战场。
像我这种普通三本出来的，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是常态。
偶尔有回音，也多是些名字都没听过的小所，或者挂着律所名头实则干着催收、商标注册的法律咨询公司，开出的薪水，刨去房租和通勤，勉强够在罗丈村或波罗村吃十块钱一份的拼好饭，然后回出租屋去玩【钢铁雄心】和【断箭】等一系列自虐游戏。
但这次不一样。
“瑞诚律师事务所”（本律所名纯属虚构，若有雷同，怪我没找到工作）。
名字不算顶尖响亮，但在本地民商事领域也算有些口碑。
更重要的是，他们这次招的是诉讼助理，明确写了“欢迎应届及毕业一年内的法学毕业生”。要求不低：法考A证、扎实的文书功底、抗压能力、会开车、能接受加班……条条框框，像一道道铁栅栏。
我对照着每一条，反复掂量自己：法考倒是过了，但成绩也只是擦边；文书？我倒是擅长，但不知道大学实习时帮法官写的那些法律文书与宣传材料算吗？抗压？被房东催租、被父母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询问压得喘不过气算吗？会开车？回老家时候为了解闷开着母亲的欧拉一晚上跑旅游环线七八次算吗？加班？我现在每天打零工跑众包送外卖到深夜，算吗？
唯一的筹码，是我拼了命才争取到的一个内推机会——大学时无意认识的一位还算欣赏我的老教授，认识瑞诚的一位合伙人。老教授退休了，人走茶凉，面子还剩几分薄面，只够换来一个面试机会。
邮件里说得很清楚：“小罗啊，我只能帮你敲个门，后面全看你自己。现在昆明的律所门槛都高，竞争激烈，你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我当然有。这可能是毕业以来，唯一一个沾点正规律所边的机会。错过了，下一步可能就是彻底告别这个行当，去父亲介绍的小公司当法务，或者干脆转行。
父母在老家小县城当着不大不小的干部，供我读完大学，电话里总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工作啊……定下来了吗？律师啊……在昆明体面啊。”
体面。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我需要这份“体面”，不仅为糊口，更为那点残存的不甘——四年法条，熬过的夜，考场上差点崩溃的瞬间，难道就值一份月薪三千五的催收工作？
所以，当面试通知的邮件躺在垃圾邮件堆里差点被我忽略时，我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所以，我再次逼了逼父母，买了这套撑场面的阿玛尼西装，尽管它穿上身僵硬得像铠甲。
所以，我提前三个星期就开始模拟面试，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手势、回避我说话结巴的难点重点，小心翼翼地回答那些“你的优势是什么”、“为什么选择我们律所”、“如何看待律师职业压力”之类的标准问题，答案背得滚瓜烂熟，却空洞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所以，今天，就是今天。九点整，恒隆广场办公楼17楼。我必须成功。
地铁到站东风广场d口，汹涌的人流将我推出车厢。我几乎是跑着冲上扶梯，手腕上那块一年前买的某为智能手表的指针无情地指向8：47。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全是汗。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开场白，试图压下那股因睡眠不足和高度紧张带来的眩晕感。路边早餐摊飘来油腻的香气，胃里却一阵翻搅，空空如也。
为了省时间，也为了省那几块钱，我没吃早饭。
穿过最后一个路口，恒隆广场-昆明第一高楼，那座玻璃幕墙的写字楼就在眼前。阳光刺眼，映得大楼光鲜亮丽，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呼吸，整理了一下被挤歪的领带——那是我除手机和手表外身上第三值钱的物件，大一入学时买的。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迫在眉睫，马上就要迟到，错过这次至关重要的面试了。抬头望去，眼前的斑马线上的红灯依然亮着，仿佛在无情地宣告着我的前程即将被耽误。
“我的未来绝不能被这区区红灯所阻碍！我要像昆明本地人那样，红灯正常走，绿灯加速走！”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律所的电话，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充满未知的路。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刹车声毫无征兆地炸响！这尖锐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喧嚣，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凝固。本在光速下才可能变化的时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拉长、扭曲，变得异常缓慢。
在视野的尽头，那象征着“体面”与“希望”的昆明第一高楼瞬间变得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巨大、冰冷、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钢铁车头，以一种蛮横到不讲理的姿态，蛮横地、排山倒海地，填满了我的整个瞳孔，仿佛要将我吞噬。
“二环内……为什么会有大货车？”
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念头，成了我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关于那个曾经熟悉、充满焦虑却也尚存一丝希望的“现实世界”，最后的、无声的诘问。手腕上，那廉价某为智能手表，蓝白色的表盘上的数字固执地跳动着：
2025年7月31日 Am 9：08。
电话里，似乎有冰冷的女声传来，遥远得像隔着另一个世界：“对不起，罗先生，您迟到了……”
此时我突然想到了身在小县城的父母，想象中的最亲爱的父母满怀微笑向我走来，突然，父母的脸却如同患上血十字一般皮肉崩塌，变成食人恶魔一般向我冲来，将我扑倒在地，用仅剩骨架的嘴一块一块撕扯掉我的血肉筋骨，一块一块吞咽我的皮肉，一边哭泣着向我致歉……
我像突然被啃咬的剧痛惊醒，张口说道：
“二环内为什么会有他妈的大货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