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顶楼,寒风掠过,带着深秋的刺骨凉意。自从安全区开始逐步走向正规化,我就经常站在楼顶思考问题。
我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份还带着打印机温热的文件——那是参谋部根据“铁砧与铁锤”计划初步拟定的伤亡预估报告。
纸很轻,上面的数字却重若千钧,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沉稳而略带拖沓。是赵建军。
他走到我身边,用仅存的左臂撑着栏杆,独眼望着下方逐渐亮起零星灯火、却又异常安静的安全区。
“都…安排下去了?”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嗯。”我应了一声,没有多说。目光扫过报告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最终将报告折好,塞进了口袋。有些重量,指挥官必须独自承受。
我们并肩站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开口。
下方,通讯室的技术人员正在工作,加密的“一级战备”指令,已经化作无形的电波,传达到了安全区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整个基地,如同一个被惊醒的巨人,虽然沉默,但肌肉正在缓缓绷紧。
“走吧,老赵,”我最终打破沉默,“风暴要来了。”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时,空荡的右袖管在风中无力地晃动了一下。
技术中心的主机房内,指示灯如同繁星般密集闪烁。顾婷站在巨大的主控台前,眉头微蹙,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跳动。
她身后,十几名技术处的骨干成员各司其职,紧张地进行着战前最后的系统检查和数据备份。
“通讯链路冗余校验完成,所有备用通道畅通。”
“干扰模块加载完毕,协议模拟器运行正常。”
“数据屏障强度提升至最高级别,正在注入随机噪声…”
一道道冷静的报告声在机房内回荡。没有大战将至的喧哗,只有键盘敲击、设备低鸣和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构成了一场无声战场的前奏。
顾婷偶尔会停下,抬头看向中央大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和西山基地的模拟结构图,眼神专注而锐利。
张鸣被配属给尖刀小队后,技术处的重担完全压在了她和她团队的肩上,不容有失。
与此同时,各连队的驻地,气氛则截然不同。
一连的仓库改建的连部里,灯光雪亮。高峻站在一幅巨大的西山地图前,下面坐着一连所有的班长、排长,以及装甲连和配属炮兵的负责人。他没有激昂的动员,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
“任务都清楚了。我们北路,是‘铁砧’的主力,也是最大的诱饵。”
高峻的手指重重戳在基地主入口的位置,“我们要做的,就是摆出不惜一切代价从这里打进去的姿态!步战车跟进要快,坦克拔点要狠,步兵清剿要彻底!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第一时间冲进去,而是要把敌人的主力,尤其是那些‘骑士’,牢牢吸在我们面前!明白吗?”
“明白!”众人的回应低沉而有力,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在二连,周鸿昊则更注重细节。他带着排长们趴在沙盘前,沙盘精确还原了西山风景区的地形。
“这里,d区,制高点,疑似防空阵地核心。一排,你们从侧翼迂回,速度要快!”
“二排负责清理这条小径的警戒哨,动作要干净,不能提前暴露。”
“三排作为预备队,同时看住这两个可能的逃窜出口。一只老鼠也不能放跑!”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排长们不断点头,在自己摊开的地图上做着标记。氛围比一连稍显活跃,但空气中弥漫的肃杀之气同样浓烈。
三连的驻地则显得有些“分裂”。一部分政工干部在连部里围着李小峰,激烈讨论着宣传稿的措辞和广播设备的架设位置。
“语气要坚定,但不能完全是威胁,要给他们希望!”
“俘虏政策必须反复强调,这是瓦解‘炮灰’抵抗意志的关键!”
“广播设备功率开到最大,我要确保基地最底层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而另一边,李小峰亲自盯着名册,从全连抽调最精锐、最有坑道战经验的士兵。这些被选中的战士默默整理着装备,他们知道,自己不仅是预备队,更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为捅入敌人心脏的尖刀。
夜幕彻底降临,安全区被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宁静之中,但这宁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一连的营房里,灯光被刻意调暗。王磊——那个曾经因足球赛与居民发生争执,后来被我罚去站岗,如今已成长为一名班长的年轻人——正在带着班里的几个新兵最后一次检查装备。
“弹匣压满,手雷插槽检查清楚,夜视仪电池换新的。”王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拿起一个新兵反复检查了三四遍的步枪,拉动枪栓,利落清脆。“可以了,别太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那新兵咽了口唾沫,手还是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旁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兵,曾是郑功的部下,默默递过来半包皱巴巴的香烟。
王磊接过,递给新兵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几个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在营房角落默默吞吐着烟雾。
“班长,”新兵吸了一口,被呛得咳嗽两声,小声问,“…怕吗?”
王磊吐出一口烟,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西山的方向一片浓墨。“怕个球,”他笑了笑,笑容有些僵硬,“干就完了。记住训练时的动作,跟着我,别掉队。” 但他眼神深处,是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在仓库一个僻静的角落,阿尔乔姆庞大的身躯蜷坐在一个弹药箱上。他面前摊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支快要用完的铅笔。
粗壮得像胡萝卜的手指,极其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几句用西里尔字母写成的歌词。
那是苏联歌曲《最美好的前途》的片段。他一边写,一边用低沉的、带着浓郁口音的俄语,近乎耳语般地哼唱着破碎的调子。
“啊,最美好的前途!可不要对我冷酷,可不要对我冷酷,不要冷酷……我就从零点起步,向最美好的前途,向最美好的前途,哪怕是漫长的路……”
昏黄的灯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那低沉哼唱,伴着他迎来最冷酷的现实。
医疗站里,灯火通明。吴笛带着各班排卫生员们,正在清点、分类堆积如山的医疗物资。止血带、血浆、绷带、麻醉剂、手术器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吴哥,截肢器械…要不要再多准备两套?”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小声问道。
吴笛清点的手顿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郑功那血肉模糊的断腿,眼神一暗。“准备吧。”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放在最顺手的位置。” 他动作专业而迅速,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失神的瞬间,暴露了他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
林悦巡视着各个前置医疗点,在一个帐篷里,她遇到了一位战前就是外科主任的老医生。老医生看着眼前码放整齐的器械和药品,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林医生,说实话,我心里没底。”老医生声音低沉,“这种规模的攻坚战,又是地下坑道…伤亡…恐怕会超出我们的处理能力。”
林悦停下脚步,看着这位经验丰富的前辈,坚定地回应:“怕也得顶上去。我们多准备一分,检查得再细一点,前方受伤的战士们,活下来的希望就多一分。”
食堂里,今晚的伙食明显比平时丰盛,甚至罕见地见到了肉腥。但偌大的食堂却异常安静,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压抑的咀嚼声。
大家都隐约感觉到了那山雨欲来的气氛。一位带着小女孩的母亲,默默地将自己碗里唯一一片薄薄的肉片,夹给了旁边一张桌子上,一个面容还带着稚气的小战士碗里。
小战士愣了一下,看着碗里的肉,脸瞬间红了,手足无措地想推辞。
“吃吧,孩子。”母亲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吃饱了,才有力气…平安回来。”
小战士看着母亲和她身边眨着大眼睛的小女孩,鼻子一酸,重重点了下头,埋头大口扒拉起饭菜,眼泪却无声地滴落进了碗里。
维修车间和武器工坊更是彻夜灯火通明。老师傅们带着满身油污的徒弟,围着坦克、步战车敲敲打打,进行着最后的检修。
角落里,更多的人在赶制简易爆炸物、加固盾牌、打磨适合近距离战斗的冷兵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锉刀摩擦金属的嘶嘶声,构成了战前夜晚独特而坚实的协奏曲。
夜深了。
肖剑轻轻推开医疗站里一间隔离病房的门。秦冷峰躺在病床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到肖剑,挣扎着想坐起来。
“队长…”
肖剑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动,好好养伤。”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过多的言语在生死与共的战友之间显得多余。肖剑的目光落在床边,那里放着秦冷峰那支保养得锃光瓦亮、每一个部件都调试到最佳的突击步枪。
肖剑伸出手,拿起那支步枪,背在了自己身上。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秦冷峰看着他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最终只是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替我…多杀几个…”
肖剑用力握了握他没受伤的肩膀,转身离开了病房。那支突击步枪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服传来,仿佛承载着战友未尽的意志。
在各个营房的角落,走廊的尽头,甚至厕所隔间里,许多战士借着微弱的手电光或窗外透进的月光,在纸片、烟盒、甚至包装盒的空白处,写下简短的留言。
“妈,儿子很快来找您了…”
“同志,如果我回不来,替我重建昆明。”
字迹潦草,语言朴实,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却包含着最朴素、最真挚的牵挂与嘱托。
写完后,他们小心地将这些“家书”折好,有的塞在枕头底下,有的交给关系最铁的战友,更多的,只是默默塞进贴身的衣袋里。
已经成为班长的王磊没有写。他巡视着班里的每一个战士,检查他们的装具,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几句鼓励的话。
在一个明显紧张得同手同脚的新兵面前,他停下,帮他把歪了的头盔扶正,低声说:“跟紧我,注意看我手势。第一次都这样,枪一响就好了。” 他展现出的沉稳,已然超越了他的年龄。
各连连长们也开始了最后的巡查。高峻逐一检查一连的坦克、步战车和单兵装备,与每一个碰面的排长、班长眼神交流,确认细节。周鸿昊再次确认二连在风景区潜伏区域的每一个坐标。李小峰则检查着广播设备和宣传材料的准备情况。
技术中心里,顾婷带领的团队进入了最后冲刺。
“所有数据流监控正常!”
“为‘铁锤’小队准备的物理隔离通讯器及逻辑炸弹载体检查完毕,封装完成!”
“电子战模块预加载,随时可以激活!”
顾婷站在主控台前,听着各岗位的报告,目光扫过大屏幕上复杂的系统拓扑图。“很好,保持状态。距离总攻还有,”她看了一眼屏幕角落的时间,“四小时十七分钟。”
凌晨两点,安全区的大门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滑开。
庞大的钢铁巨兽开始蠕动。ZtZ-99b主战坦克和Ztq-15轻型坦克的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轰鸣,排气管喷出淡淡的青烟,沉重的履带碾过地面,缓缓驶出营地。
紧随其后的ZbL-09步战车如同沉默的猎犬,车厢里满载着全副武装、面色凝重的步兵。
更多的步兵排成纵列,踏着冰冷的露水,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重的夜色,向着各自遥远的进攻出发阵地潜行。没有人说话,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和装备轻微的碰撞声。
空突连的战士们站在围墙的哨位上,持枪挺立,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主力部队如同暗色的潮水般涌出,又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的任务是守护家园,这份责任同样重大,但看着战友奔赴九死一生的战场,眼神中不免带着一丝未能同行的遗憾与担忧。
许多无法入睡的群众,以及安排好伤员后稍得空闲的医护人员,自发地聚集在营地边缘,默默地注视着队伍离开的方向。
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呼喊,只有无声的凝视和心中最虔诚的祈祷。那一刻,整个安全区的意志,都系于那些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之上。
凌晨三点,各部队陆续抵达预定位置。
北路集群在距离西山基地主入口三公里外的一片林地中彻底沉寂下来。坦克和步战车熄火,进行了精心的伪装,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步兵们依托树木和土坎,静静潜伏,如同蛰伏的猎豹。
高峻蹲在一处掩体后,通过高倍率夜视镜,仔细观察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匍匐巨兽的基地主入口,冰冷的镜片后,眼神锐利如鹰。
南路集群的二连战士们,如同鬼魅般散入西山风景区的树丛、断壁和荒草之中。周鸿昊潜伏在一个废弃的观景亭基座下,看着手腕上战术终端,数字在无声地跳动,等待着总攻信号的到来。
在东路集群的掩护下,肖剑、阿尔乔姆、张鸣、吴笛,以及补充进来的十几名精锐步兵,组成的“铁锤”小队,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那个废弃排渣通道的复杂地形中。
指挥中心。
巨大的屏幕上,代表各部队的绿色光点已经全部在西山基地外围就位,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所有的通讯频道保持着绝对的静默。
我和赵建军、顾婷,以及少数几个核心参谋,站在屏幕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沉重得让人难以呼吸。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
时间,在极致寂静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04:28...
04:29...
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沉重空气里所有的压抑和决绝都吸入肺中。然后,我伸出手,稳稳地拿起了那个连接着所有部队指挥频道的通讯器。
我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达到了每一个潜伏在黎明前黑暗中的战士耳中,平静,却带着足以撕裂一切沉寂的力量:
“各单位注意,我是鹰巢。”
短暂的停顿,如同暴风雨前最后一丝氧气的吸入。
“‘铁砧’行动,开始。”
命令下达的瞬间,仿佛隔着遥远的空间,都能听到远方炮兵阵地上,第一发炮弹滑入pcp-001自行迫击炮炮膛时,那冰冷而决绝的金属撞击声。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被这无形的号令,撕开了第一道血色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