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热异常区成了他们暂时的家园。
陈清河将这个碗状洼地命名为“碗谷”。名字朴素，但贴切。在冰原上，一个能提供液态水、相对温暖、甚至有绿色植物的地方，本身就是神迹——或者说，是女儿用永恒守护换来的，世界开始愈合的第一个微小证据。
他们在碗谷停留了七天。
第一天用来恢复。林月用陈婉儿传来的医疗知识，检查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小磊的冻伤最严重，手指和脚趾末端有坏死迹象，但在持续的地热温暖和简易药膏（用融化的硫磺水和捣碎的地衣混合制成）护理下，血液循环开始恢复。李明的臂伤感染得到控制，伤口边缘长出粉色的新肉。老马的慢性咳嗽减轻了——冰原上污浊的空气似乎正在变得清澈，至少在这里，呼吸不再像吞刀子。
第二天，他们系统性地探索了碗谷。直径两百米的区域里，中央涌泉是热源核心，水温恒定在四摄氏度左右，足够防止冻结。泉水向四周漫流，形成几条浅浅的溪流，在边缘处重新冻结，构成天然的冰墙。地衣和耐寒植物沿着溪流生长，形成一条条绿色的脉络。
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谷地西侧的岩石裂缝里，发现了一个洞穴。入口狭窄，但内部空间足以容纳所有人，而且洞壁温暖干燥，有明显的生物活动痕迹——不是人类，是一种类似雪兔的小型动物，粪便和啃食过的植物残渣显示它们以此为家。
“我们借住一下。”老马对空荡荡的洞穴说，不知道在对谁解释。他和二狗、铁头花了半天时间清理洞穴，用冰和石块加固入口，做成一道可以关闭的门。帆布帐篷被改造成内衬，铺在干燥的地面上。
第三天，他们开始尝试应用陈婉儿留下的知识。
李明最先动手。他研究的是能源部分。数据包里有一套“低温地热梯度发电”的简易设计方案，原理是利用地表与地下的温差产生微弱电流。所需材料简单：两种不同的金属（他们从废弃营地找到了铝片和铜线），导热介质（水），以及一个手工绕制的线圈。
“发电量很小，可能只够点亮一个LEd灯。”李明一边用匕首削制木架一边说，“但这是开始。如果我们能稳定获取电力，就能给数据棒充电，甚至……也许能尝试制造更复杂的设备。”
林月的研究更直接。医疗知识库里有一种“广谱抗辐射药草”的培育方法，所需的主要成分之一，正是碗谷里大量生长的硫磺地衣。她采集样本，用泉水提取，制作出第一批深绿色的药膏。
“不能内服，毒性太大。”她小心地将药膏装进洗净的罐头盒，“但外敷可以治疗辐射烧伤，也能抑制某些变异菌类的感染。小磊，伸手。”
少年乖乖伸出满是冻疮的手。药膏敷上去的瞬间，他龇牙咧嘴，但几分钟后，疼痛减轻，伤口传来清凉感。
老马、二狗和铁头负责实践生存工程部分。他们按照资料里的“冰原可持续庇护所”设计图，开始改造碗谷。用冰砖砌筑防风墙，在洞穴上方开挖通风烟道（利用地热上升气流），甚至尝试建造一个简易的温室——用找到的透明塑料布搭成矮棚，收集白天的阳光，夜间用地热维持温度，试图培育可食用的苔藓。
陈清河则专注于地理数据和历史记录。女儿传输的资料里，包含了一份详细的北地冰原地图，标注了所有已知的安全路线、资源点、以及——最重要的——“守望者”势力的活动范围和据点位置。
“他们在收缩。”陈清河指着地图上几个被标记为红色的区域，“神殿屏障启动后，这些地方的异常能量读数急剧下降。没有了能量源，‘守望者’的研究价值大打折扣。但他们会转向其他方向……”
他调出一份加密文件，标题是《守望者次级研究清单》。清单列项触目惊心：活体异常实体捕捉、人类意识与异常能量耦合实验、现实裂缝人工诱发技术……
“他们不会放弃。”陈清河合上数据棒，“屏障堵住了最大的裂缝，但世界上可能还有其他小型的、不稳定的异常点。他们会去寻找，去利用。”
第七天傍晚，碗谷迎来了第一场“正常”的雪。
不是暴风雪，不是夹杂着能量乱流的冰晶风暴，而是轻柔的、安静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缓缓飘落。雪花是标准的六边形，落在手掌上会慢慢融化，留下清澈的水滴。
“我以前只在老照片里见过这种雪。”林月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灾变后的雪总是……扭曲的。边缘不规则，有时还会发光。”
陈清河收集了一些雪花样本，放在显微镜镜头下观察——那是他从废弃营地找到的珍贵文物。冰晶结构完美，没有任何异常能量残留的畸变。
“世界在愈合。”他轻声说。
那天晚上，他们召开了第一次“碗谷会议”。火堆在洞穴口燃烧，铜钱趴在陈清河脚边，耳朵竖起，像是在聆听。
“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李明开门见山，“碗谷的资源有限。地热能量只够维持这个小生态，植物生长缓慢，没有动物蛋白来源。最重要的是——陈婉儿给我们的知识，必须传递出去。留在我们手里，只是几块硬盘的数据。送到人类聚居区，才可能变成重建文明的种子。”
“最近的聚居区在哪里？”小磊问。经过一周休养，他已经能正常行走，脸上恢复了少年的红润。
陈清河调出地图：“根据资料，东偏南方向，距离约两百公里，有一个被称为‘铁砧’的大型幸存者营地。它建立在旧时代的矿山设施基础上，有相对完善的地下居住区、基础工业和……初步的科研能力。”
“两百公里。”老马咂咂嘴，“按现在这个队伍的速度，带足补给，至少要走十五天。中间要穿过‘守望者’的两个监视区域，还有一片被称为‘鬼嚎峡谷’的地震活跃带。”
“但我们必须去。”林月说，“不只是为了传递知识。小磊需要更专业的医疗，我的药膏治标不治本。李明的能源方案需要工业设备才能放大。还有……我们都需要一个真正的‘家’，而不是这个临时避难所。”
沉默。只有火堆的噼啪声。
“那就去。”陈清河最终说，“但我们不能空手去。碗谷本身就是一份礼物——一个稳定的、温暖的小型绿洲，可以作为中途补给站。我们应该把它建设得更完善，留下地图和指南，让后来者也能使用。”
“还有这些。”李明指向他制作的简陋发电装置，“这套方案可以在任何有地热或温泉的地方复制。哪怕只能点亮一盏灯，对于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幸存者来说，也是希望。”
“我的药膏配方。”林月说，“虽然粗糙，但有效。特别是对抗辐射病——那是灾变后人类最大的杀手之一。”
“生存手册。”老马咧嘴，“怎么在冰原找吃的，怎么辨别安全的冰层，怎么避开那些还没完全消失的时空扭曲点。这些经验，是用命换来的。”
他们开始分工准备。
向东的旅程不再是绝望的逃亡，而是有目的的迁徙。他们需要携带足够的补给，需要规划路线以避开危险，需要准备用于交换或展示的“样品”——知识的实物证明。
接下来的十天，碗谷变成了一个小型工坊。
李明改进了发电装置，制造了三个更稳定的版本，其中一个留在洞穴内作为常备电源，另外两个准备带走。他用铜线和找到的磁铁，甚至尝试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无线电发射器——功率极小，可能只能传递几公里，但这是恢复远程通讯的第一步。
林月系统性地整理了医疗知识库，手抄了最关键的部分（用找到的铅笔和纸），制作了一本《冰原生存医疗指南》。她优化了药膏配方，提炼出更纯净的活性成分，装进十几个小玻璃瓶。
老马带着二狗和铁头，彻底探索了碗谷周边五公里范围，绘制了详细的地形图，标注了所有潜在危险和资源点。他们还设置了几处隐蔽的物资缓存点，里面放了少量食物、燃料和药品，作为紧急备用。
陈清河的工作最繁重。他需要整合所有知识——地理的、生存的、科技的、历史的——编制成一套系统的“重建指南”。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决定哪些信息可以完全公开，哪些关于神殿、先驱者、“守望者”的真相，需要暂时保密或谨慎传达。
“过早揭示真相可能引发恐慌，甚至招来‘守望者’的注意。”他在会议上说，“但完全隐瞒，又对不起婉儿的牺牲。我们需要一个……渐进的揭示过程。”
他们最终决定：基础生存知识、医疗方案、简易科技，可以无条件分享。关于灾变原因、现实裂缝、异常实体等更高层级的真相，只与“铁砧”营地或其他聚居区的可靠领导者分享，并且必须评估对方的接受能力和意图。
第十七天，一切准备就绪。
他们打包了所有能带走的：用兽皮（猎到的雪兔）缝制的背包，里面装着食物（烘干的苔藓饼、熏制的兔肉）、药品、工具、数据棒和手抄本。每人配备了一根冰镐（用金属碎片和木柄制作），一套改良的防寒服（用找到的隔热材料和兽皮加固），以及一个便携式取暖器——那是李明最后的发明，利用化学反应产生持续数小时的热量，关键时刻能救命。
碗谷的洞穴被仔细封存。他们在入口处留下了一块金属板，上面刻着简单的地图和说明：“温暖，水源，安全。请善待此地，留给后来者。”洞穴内留下了足够维持一周的食物和药品，以及一套完整的生存指南。
离开前的那天清晨，陈清河独自走到碗谷中央的涌泉边。
泉水依旧汩汩涌出，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蹲下身，将手伸进温暖的泉水。触感让他想起女儿小时候发烧时，他用温水给她擦脸的感觉。
“婉儿。”他低声说，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听”到，“我们要走了。把你留下的种子，带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
没有回应。只有泉水流动的声音，和远处渐渐平缓的风声。
但他感觉到什么——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氛围的改变。天空似乎明亮了一丝，风中的寒意似乎减弱了一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也许不是。
队伍在泉边集合。每个人回头看了一眼碗谷——这个在绝境中给予他们喘息之地，又因为他们而变得更完善的微小绿洲。
“记住这个地方。”陈清河说，“如果一切顺利，也许有一天，这里会成为一条安全路线上的重要驿站。甚至……一个新社区的起点。”
他们转身，向东出发。
这一次，步伐不同了。
不是逃亡时的踉跄绝望，不是追寻神殿时的悲壮决绝，而是一种沉着的、有目的的行进。他们知道目标在哪里，知道路上可能遇到什么，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
铜钱走在最前，瘸腿似乎也好了一些，它不时停下，嗅闻空气，然后回头看看队伍，像是在确认所有人都跟上了。
第一天的行程顺利。他们沿着陈清河规划的安全路线，避开了几处地图标注的“不稳定冰层”区域。中午休息时，李明甚至尝试打开了那个微型无线电发射器。
静电噪音中，偶尔能捕捉到微弱的信号片段——不是人类语音，更像是某种自动信标发出的规律脉冲。他记录下频率和节奏。
“旧时代的救援信标，或者……‘守望者’的监视信号。”他分析，“但信号很弱，而且似乎没有主动扫描的特征。更像是在……休眠。”
第二天，他们进入了“守望者”的第一个监视区域边缘。
地图显示这里曾经有一个小型研究前哨，用于观测附近的时空异常点。随着屏障启动，异常点消失了，前哨也被废弃。但他们仍然谨慎地绕开，选择了一条更隐蔽但更崎岖的路线。
傍晚扎营时，铁头在设置警戒陷阱时，发现了一个半埋在雪里的金属箱子。撬开后，里面是几套完好的环境防护服，以及——最重要的——一把还能工作的手持能量检测仪。
“好东西。”老马检查着检测仪，屏幕上显示着周围的辐射和能量读数，“可以提前预警时空扭曲的残留，或者……隐藏的陷阱。”
第三天，他们遭遇了旅程中的第一次真正危险。
不是“守望者”，也不是怪物，而是自然本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崩。他们正在穿过一片冰崖下方的通道，上方的冰层毫无预兆地断裂、崩塌。
“躲开！”陈清河大喊。
所有人扑向冰崖一侧的凹陷处。巨大的冰块砸落，雪尘冲天而起。铜钱狂吠，二狗被一块飞溅的冰石击中肩膀，闷哼一声。
崩塌持续了约一分钟。尘埃落定后，他们发现来路被彻底堵死，前进的通道也堆积了大量冰碎块。
“二狗！”林月冲过去。少年脸色苍白，肩部明显变形——锁骨骨折。
紧急处理。林月用夹板固定伤处，注射了镇痛剂（从医疗包里最后的存货）。二狗咬紧牙关，冷汗直流，但没发出惨叫。
“通道被堵了至少五十米。”铁头探路回来，“绕路的话，要多走至少一天，而且那片区域地图标注为‘未知’。”
陈清河查看数据棒里的地形数据。“有另一个选择。”他指向冰崩堆积物的上方，“冰崩暴露出了一层黑色的岩壁——那是古火山岩。如果岩壁足够坚固，我们可以从上面爬过去，而不是清理下面的通道。”
攀爬冰崩后的不稳定斜坡是极其危险的。但他们没有选择。
老马和铁头先上，用冰镐和绳索开辟路径。李明照顾着受伤的二狗，林月带着小磊，陈清河在最后。铜钱无法攀爬，他们用背包做了一个简易的吊篮，用绳索把它拉上去。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冰屑不断滑落，岩石表面湿滑。爬到一半时，小磊脚下打滑，差点坠落，被陈清河一把抓住手腕。
“抓紧！”陈清河的手在颤抖，但他死死抓住少年的手臂。林月在下方托举，老马从上方放下绳索。几分钟后，小磊被拉上安全平台，脸色惨白，但安全。
整个攀爬过程用了两个多小时。当最后一个人——陈清河——爬上顶部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岩石上，大口喘气。
但他们做到了。
站在冰崩堆积物的顶部，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前方不再是单调的雪原，而是一片广阔的、布满黑色火山岩的丘陵地带。更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山脉的轮廓——那是旧时代地图上标注的“龙骨山脉”，也是“铁砧”营地的所在地。
“我们走对了。”陈清河喘息着说，指向山脉，“就在那边。”
傍晚，他们在火山岩丘陵中找到了一处洞穴宿营。洞穴里有明显的生物痕迹——不是雪兔，而是一种更大的动物，爪印有手掌大小，但洞穴是空的。
林月处理二狗的伤势，重新固定夹板。小磊帮助李明架设无线电，尝试接收信号。这次，他们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声音。
“……这里是铁砧广播。重复，这里是铁砧广播。频率147.5mhz，每日整点播报。今天是灾变历87年，霜月第14日。外部温度零下二十二度，风向东北，风速三级。安全通告：龙骨山脉东侧区域发现小规模异常能量波动，建议狩猎队避开。物资需求清单更新：抗生素、电子元件、耐寒作物种子。如有供应者，请前往三号贸易站洽谈。愿坚毅之光指引前路。”
声音稳定，专业，带着旧时代广播员特有的镇定语调。
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就连铜钱都竖起耳朵。
广播结束后，李明看向陈清河：“灾变历87年……所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但他们还在。”林月轻声说，眼里有光，“有秩序，有广播，有贸易。甚至……有‘坚毅之光’这种口号。听起来像是个有信念的社区。”
“也有问题。”老马说，“需要抗生素，说明医疗资源紧张。需要电子元件，说明他们在尝试恢复工业。需要种子……说明农业是短板。”
“这正是我们带来的东西的价值。”陈清河说，“我们不需要猜测。明天继续前进。按照距离和地形，如果顺利，五天后我们应该能抵达铁砧的外围哨站。”
那天晚上，在火山岩洞穴里，围着小堆篝火（用收集的干苔藓和动物粪便），他们第一次认真地讨论到达铁砧后的计划。
“不能一次性把所有知识和盘托出。”李明说，“我们必须评估铁砧的领导层，了解他们的价值观、决策方式。婉儿的数据包里也有关于社会组织评估的指南。”
“医疗知识可以先行。”林月说，“特别是抗辐射药膏的配方，这能立刻建立信任，挽救生命。”
“生存地图和路线信息可以分享给他们的探险队。”老马说，“这对扩大活动范围、寻找资源很重要。”
“能源方案需要谨慎。”陈清河说，“地热发电虽然简单，但如果铁砧附近没有地热资源，就毫无用处。我们应该先了解他们的能源结构——是用化石燃料？太阳能？还是旧时代的核电池残余？”
“还有守望者的情报。”小磊小声说，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讨论，“如果铁砧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突然告知可能会引发恐慌。但如果不告知，万一守望者的触角伸到这里……”
他们讨论到深夜。这是第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思考如何活下去，而是思考如何让一个社区、甚至一个文明，更好地活下去。
陈清河在睡前最后一次检查数据棒。屏幕角落里，有一个他从未注意过的隐藏文件，文件名只有一个符号：?。
他点开。
是一段极短的视频。背景是峡谷基地她的房间，时间应该是灾难发生前。陈婉儿坐在桌前，看着镜头，有些腼腆地笑了。
“爸，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做了选择，而且……你们活下来了。”她停顿，“我不知道未来具体会怎样，但我想告诉你：不要只把我当成‘钥匙’或‘牺牲者’。我也是种子。我留下的知识，我的选择带来的改变，这些都会生长，会传播。所以，继续向前吧，带着所有种子——你心里的，大家心里的，还有我留下的那些——去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让它们生根发芽。”
视频结束，只有五秒钟。
陈清河坐在黑暗里，良久，轻轻关掉数据棒。
洞穴外，风声中，似乎传来遥远的、极其微弱的金属嗡鸣声——像是某种巨大的、缓慢运转的机械，又像是……一个永恒的心跳。
他躺下，闭上眼睛。
向东的路还很长。
但至少现在，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行走。
种子已经播下。
现在，要去寻找土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