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那天,墨坊的青石板结了层薄霜。陈默踩着霜花往墨窖走,棉鞋踩在地上咯吱响,怀里揣着个陶瓮,里面是埋了三年的桂花酒——去年秋天和林夏一起酿的,本想等念念书法考级通过时开封,没成想小姑娘上个月突然发高烧,考级的事就搁了下来。
墨窖里比外面暖些,石壁上挂着的墨锭在灯笼光里泛着乌润的光。最里头那排是专供寺院的“心经墨”,墨坯里掺了点檀香灰,磨开时会飘着淡淡的烟气。住持说用这种墨抄经,“字里像有禅音”。
陈默把陶瓮放在墨架最下层,指尖拂过旁边的旧木箱。里面是他攒的碎墨块,都是历年做坏的边角料,被他敲碎了收着,说“磨成墨汁能写春联”。林夏总笑他抠门,却每次都在腊月里来帮忙研墨,说“碎墨写的字有烟火气”。
正整理着,窖口传来脚步声。林夏裹着件旧棉袄进来,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红薯,热气在篮沿凝成白汽。“念念退烧了,”她把红薯往他手里塞,“刚才打电话说想吃你烤的墨香红薯。”
陈默的手被烫得缩了缩,却把红薯攥得更紧。墨香红薯是他的独门做法,把红薯埋在烧松烟的余烬里,烤出来带着股焦香,念念总说“比糖还甜”。他记得去年冬天,小姑娘捧着烤红薯蹲在墨窖门口,睫毛上结着霜,却非要等他出来一起吃,说“爷爷说过,好东西要分着吃才香”。
“把那箱‘桂魄’墨搬出去吧,”林夏指着角落的木箱,“李老师说学校要办书法展,想用这种带金晕的墨。”
陈默应着,搬箱子时不小心碰掉了架上的墨锭。墨锭在地上滚了几圈,磕掉个小角,露出里面嵌着的细小红丝——是他特意加的朱砂末,取“辟邪”的意思。他蹲下身捡时,看见林夏正用帕子擦着墨锭上的灰,动作轻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碎了也能卖。”她把墨锭放进竹篮,“磨开后那点红丝像花瓣,反而别致。”
陈默没说话,只是往窖外搬箱子。阳光透过窖口落在她发顶,有几根碎发被霜粘住,像沾了层细雪。他忽然想起刚出狱那年,也是这样的霜降天,林夏陪他来墨窖清理杂物,她蹲在地上捡碎墨块,说“这些都是念想,留着总能派上用场”,那时她的头发也像这样,在光里泛着绒绒的白。
“下午去后山捡松塔吧,”林夏突然说,声音裹在暖汽里,“今年的松塔结得密,烧出来的烟准细腻。”
陈默点头,目光落在她棉袄口袋露出的半截红绳上。绳上拴着块小墨晶,是他用当年那方“韧”字墨的碎块磨的,棱角被她摩挲得光滑圆润。他知道,这墨晶她从不离身,就像他总在贴身的口袋里揣着她送的那枚野菊书签——是用压干的野菊和宣纸裱的,边缘都磨卷了,却还留着淡淡的香。
墨窖外的风卷着松烟味飘进来,混着红薯的甜香,成了独属于“承砚”墨坊的气息。陈默看着林夏把磕坏的墨锭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忽然觉得,所谓长情,或许就像这些藏着小缺憾的墨锭,不完美,却在日复一日的相伴里,磨出了最温润的光。
就像此刻,阳光漫过窖口,落在他们身上,落在那些待干的墨锭上,一切都带着“慢慢来”的笃定——日子还长,墨香会一直飘下去,伴着炊烟,伴着笑语,在每个寻常的晨昏里,刻下新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