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正温柔地给一个女童擦拭嘴角的朱镜静，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饭堂里刚刚升腾起的暖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
侍卫跑到两人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
“魏国公府的……徐二小姐，她……她带着车队，就在慈幼局门口！”
“说是……要为慈幼局，捐赠物资！”
周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位女魔头怎么阴魂不散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公主殿下刚把场子暖起来的时候来！
这不是捐赠，这是踢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朱镜静已经站直了身子，原本温柔如水的杏眼中，那抹光亮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错愕，有委屈，还有一丝被侵犯了领地般的警惕。
……
慈幼局门口。
夜风更冷了。
周明与朱镜静并肩而立，身后是噤若寒蝉的宫女太监，以及刚刚吃饱饭、又被这阵仗吓得不敢动弹的孩子们。
远处，长街的尽头，火把连成长龙，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明。
数十辆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缓缓驶来，车轮滚滚，碾压着青石板路面，也碾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为首的，是一辆华贵到极致的马车。
车身由名贵的紫檀木打造，四角悬挂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而又高傲的光晕。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
徐妙云一身火红色的锦裘，在夜色与火光中流光溢彩，缓步走下马车。
她身后跟着面容冷肃的魏国公府大管家徐忠，再后面，是数十名气息彪悍的护卫。
这阵仗，与其说是来做慈善，不如说是来抄家。
徐妙云的出现，就像是一块巨石，轰然砸进了原本平静的池塘，激起千层浪。
她清冷的视线，先是如同实质般在周明身上刮了一下，随即，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身旁的朱镜静身上。
朱镜静穿着朴素的宫装，未施粉黛，却难掩其天生的皇家贵气与温婉。
而徐妙云，则是盛装而来，如同寒冬里最艳丽的一朵红梅，带着逼人的锋芒与傲气。
两个女人的气场，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
徐妙云对着朱镜静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个不咸不淡的礼。
“臣女徐妙云，见过临安公主殿下。”
她的礼数周全，可那份骨子里的高傲，却丝毫未减。
“家父听闻殿下与永安侯心怀仁德，开办慈幼局，收容将士遗孤，感佩万分。特命臣女备下些许微薄之物，为殿下分忧，也为大明尽一份绵薄之力。”
话音一落，她身后的徐忠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礼单，朗声念道：
“魏国公府，为慈幼局捐，上等冬衣三百套！棉被三百床！”
“捐，米、面、油、盐、肉干，共计二十车！”
“捐，上等疗伤药材五百斤！滋补药材三百斤！”
“捐，白银，一万两！”
……
徐忠每念一句，在场众人的呼吸就急促一分。
当“白银一万两”五个字砸出来的时候，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些物资，几乎是朱镜静掏空了私库、又加上东宫支持才勉强凑齐数量的数倍！
这是在做慈善吗？
这是在用钱砸人！
周明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
这位女魔头，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啊！
朱镜静的小脸已经变得有些苍白，她紧紧攥着袖中的丝帕，指节都有些发白。
但她毕竟是公主，是马皇后亲自教养大的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维持着平静。
“徐小姐有心了。父皇与太子哥哥常说，魏国公乃国之柱石，今日一见，果真高义。本宫代这些孩子们，谢过魏国公，也谢过徐小姐。”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却带上了一丝疏离。
周明知道，自己不能再装死了。
他硬着头皮，从两个女人之间挤了出去，脸上挂起标准的职业假笑。
“哎呀！徐二小姐这可真是雪中送炭！下官正愁孩子们过冬的物资还有些缺口，您这就送来了！当真是活菩萨！”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身后发愣的学生和侍卫们大吼。
“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吗？魏国公府送温暖来了！还不快谢谢徐二小姐！”
“快！都动起来！把车上的物资赶紧卸下来！入库登记！天寒地冻的，别让徐小姐和各位师傅在外面吹冷风！”
周明一番话，连说带吼，强行打破了现场尴尬对峙的气氛。
他这是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别管那些虚头巴脑的，先把事儿干了！
徐妙云看着周明那副忙前忙后、主动揽事的模样，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她没有再看朱镜静，而是转向周明。
“周侯爷倒是尽心尽力。”
“为殿下分忧，为陛下尽忠，是下官的本分。”周明一边指挥着众人卸货，一边滴水不漏地回答。
徐妙云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她缓步走到一辆大车旁，车上是码放整齐的药材。
“我听说，侯爷在医学院开课，教的是闻所未闻的外科之术？”
“不过是些粗浅的匠人手艺，难登大雅之堂。”周明谦虚道。
“哦？”徐妙云拿起一包用油纸裹好的药材，掂了掂，“听闻侯爷的外科之术，需用烈酒、盐水清洗伤口，还会用到针线缝合皮肉。这些药材里，我特意备了许多止血生肌的金疮药，想来，侯爷应该是用不上了？”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
表面上是在请教，实则是在质疑周明那套理论的实用性。
如果你说用得上，那就是承认你的外科之术有缺陷，还是需要传统药物辅助。
如果你说用不上，那传出去就是你永安侯狂妄自大，尽弃古方。
诛心之言！
周明心里把这位女魔头骂了八百遍，脸上却笑得更灿烂了。
“徐小姐说笑了。这就好比战士上阵杀敌，既要有锋利的宝刀，也要有坚固的铠甲。下官那点微末伎俩，不过是多了把刀子而已。这治病救人，内外兼修，方为王道。小姐送来的这些上等药材，正是孩子们康复所需的坚固铠甲啊！下官感激还来不及呢！”
一番话，把她的刁难，直接变成了对她的吹捧。
徐妙云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我听说，侯爷在东宫闭门数日，是在为陛下准备万寿节的贺礼？”
周明心头一跳。
消息传得这么快？
“是，托殿下的福，勉强做了个小玩意儿。”
“能让太子殿下如此看重，想来不是凡品。”徐妙云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不知是何等奇珍，可否让妙云也开开眼界？”
完了。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绕了半天，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周明瞬间明白过来，徐妙云今晚搞出这么大阵仗，捐赠是假，兴师问罪是真！
她是在不满自己这几天“消失”，和公主殿下在东宫“厮混”！
他脑子飞速运转，立刻一脸为难。
“这……徐小姐，非是下官小气。只是此物乃太子殿下督造，为陛下寿礼，下官实在不敢擅专。还请小姐体谅。”
他直接把朱标抬出来当挡箭牌。
徐妙云似乎也料到他会这么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追问。
她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卸货场面，又看了看不远处安静站着的朱镜静，忽然开口。
“慈幼局是好事，但人手似乎不太够用。明日，我会从府中拨几位精明能干的管事妈妈过来，协助公主殿下，管理内务。”
话音刚落，朱镜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不必劳烦徐小姐。慈幼局的内务，本宫尚能应付。”
这是开战以来，朱镜静的第一次正面反击。
让你的人来管理我的地盘？想都别想！
徐妙云却笑了。
“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怎能为这些俗务操劳？再者说，做善事，不能光凭一腔热血。这管理上百个孩子的吃喝拉撒，采买、仓储、教养，桩桩件件，都是极繁琐的学问。我魏国公府，别的不敢说，管理这方面，还是有些经验的。”
她的话，像一根根软刺，扎向朱镜静。
言下之意，你一个深宫里的公主，懂什么叫管理？别把好事办砸了。
周明一个头两个大。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赶紧再次插话：“哎呀！徐小姐真是想得周到！不过呢，公主殿下蕙质兰心，做事井井有条。您看，这是公主殿下亲手整理的慈幼局筹备事宜。”
他从怀里掏出昨晚看的那本卷宗，递了过去。
“从孤儿名册，到物资清单，从膳食标准，到课程安排，殿下全都思虑周全，下官看了，都自愧不如啊！”
徐妙云接过那本卷宗，随手翻了翻。
当她看到里面那娟秀工整的字迹，以及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条目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讶。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皇家心血来潮的作秀。
却不想，这位看似柔弱的公主，竟做得如此……认真。
她合上卷宗，还给周明，没再提派人的事。
物资很快卸完，车队调头离去。
徐妙云重新登上马车，在车帘落下之前，她最后看了周明一眼。
那一眼，意味深长，像是在说：这事，没完。
随着车队的远去，那股逼人的压力终于消散。
周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都快虚脱了。
他转过身，想对朱镜静说些什么。
却发现，朱镜静正安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
那双清澈的杏眼中，没有了之前的委屈和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浓的担忧，和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在用眼神询问：
周明，我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