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进的“轱辘”声,像是某种单调的催眠曲,在死寂的车厢里回响。
李景隆如坐针毡,他感觉自己的屁股底下不是柔软的坐垫,而是一排烧红的铁钉。
燕王朱棣,这尊活煞神就坐在对面,闭着眼睛,却散发着比睁开眼时更可怕的气场。那是猛虎在假寐,随时可能暴起伤人。
他悄悄挪动了一下,想离自己的“知己大哥”周明更近一些,寻求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燕王府到了。”
周明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袍,率先起身,掀开车帘。
一股比百乐楼的脂粉气更凛冽的、带着铁锈与尘土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燕王府。
没有想象中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映入眼帘的,是宽阔得能跑马的校场,是林立的兵器架,是远处一排排造型狰狞、透着金属寒光的器械。
这里不像是一座王府,更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朱棣下了车,看也未看身后的两人,径直朝着校场深处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的心跳上。
周明紧随其后,步履轻松,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而李景隆则缩着脖子,跟在最后,活像个被抓了壮丁的倒霉蛋。
朱棣在一片空地前停下脚步。
空地中央,赫然立着一架巨大的床弩。
这床弩比寻常的要大上三分之一,弩臂由坚韧的柘木制成,弓弦是用牛筋反复绞合,粗如儿臂。弩身上,还加装了几个周明看不懂的青铜部件。
“此弩,名为‘破军’。本王亲手设计,三弓齐发,可射八百步,洞穿三层铁甲。”
朱棣抚摸着冰冷的弩机,像是在抚摸自己的情人。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自傲。
这是他的心血,是他身为军事统帅的骄傲。
“殿下威武!”
李景隆抓住机会,连忙送上一记马屁。
朱棣理都未理他,只是看着周明:“你觉得,此弩如何?”
周明走上前,绕着床弩走了一圈,时不时伸手敲敲弩臂,又看看那些复杂的绞盘和机括。
半晌,他才开口。
“是件利器。”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
朱棣似乎对这个评价并不意外,正要说话,却听周明话锋一转。
“可惜,也是一堆昂贵且笨重的废铁。”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凝固。
李景隆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大哥!你疯了吗?!
当着燕王的面,说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废铁?
这是嫌命长啊!
果然,朱棣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去。
校场上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一股恐怖的煞气从他身上升腾而起,那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杀意。
“周明。”
朱棣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最好给本王一个解释。”
周明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足以让寻常人瘫软在地的威压,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床弩那复杂的上弦绞盘。
“此弩威力巨大,但上弦一次,需十名壮汉,耗时一刻钟。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殿下的‘破军弩’射出第二箭,敌人的骑兵恐怕已经冲到面前,把弩手砍成肉泥了。”
他顿了顿,又指向那坚固的弩臂。
“为了追求射程和威力,弩臂做得过分坚实,失去了应有的韧性。臣敢断言,此弩发射不会超过五十次,弩臂必然出现裂纹。若强行使用,只有臂毁人亡一个下场。”
“至于造价……”
周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这玩意儿太败家了”的惋惜神态。
“耗费如此多的良木、精铜、牛筋,所造出的不过是一件只能发射一次的‘宝贝’。恕臣直言,性价比太低。”
他每说一句,朱棣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李景隆在一旁,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拼命给周明使眼色,让他别再说了。
可周明视若无睹,最后做了一个总结。
“所以,这是一件华而不实的利器,一堆昂贵且笨重的废铁。”
死寂。
整个校场,落针可闻。
朱棣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周明。
李景隆觉得,下一秒,周明就会被盛怒的燕王当场撕成碎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朱棣身上的煞气,缓缓收敛了。
他没有暴怒,没有拔刀,只是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周明。
因为周明说的,全对。
这架“破军弩”,确实是他炫技之作,威力巨大,但缺陷也同样致命。
上弦慢,弩臂寿命短,造价高昂。
这些问题,他自己很清楚,也一直试图改进,却收效甚微。
他没想到,这个叫周明的年轻人,仅仅是看了一圈,就将所有问题剖析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眼光毒辣了。
这是……真正的洞察。
“你……”
朱棣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干涩。
“你懂格物,你来改。”
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下令。
更像是一种不服气的挑战。
周明笑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改,可以。”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臣需要燕王府里最好的工匠,数量不限。”
“第二,臣需要任意调用燕王府库房里的所有材料,不受限制。”
“第三,”周明看着朱棣,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对这架床弩的改造,殿下不得干涉,不得过问。直到成品完成为止。”
狂妄!
这是李景隆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跟燕王殿下提条件,还提得如此理直气壮,全天下恐怕也只有周明一个人敢这么干。
朱棣眯起了眼睛。
他与周明对视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闪烁。
许久,他缓缓吐出一个字。
“准。”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周明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对着还在发懵的李景隆说道:“李兄,劳烦你去把工匠都召集过来。记住,要最好的。”
李景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晕乎乎地就跑去传令了。
周明又看向朱棣。
“殿下,借您的书房一用,臣需要纸笔,画几张图纸。”
朱棣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算是默许了。
燕王府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简洁、硬朗。
没有多余的装饰,满屋子都是书,大部分是兵法、史籍和地理图志。
周明也不客气,直接占据了那张宽大的书案,铺开纸张,拿起炭笔,便开始飞快地勾勒起来。
他画的,不是弩。
而是一堆奇形怪状的齿轮、连杆和弹簧片。
朱棣就站在一旁,负手而立,默默地看着。
他看不懂周明在画什么,但他能看到,周明的下笔精准而迅速,每一个线条都充满了某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那些复杂的结构,早已在他脑中演练了千百遍。
这个年轻人,身上充满了谜团。
半个时辰后。
周明放下了笔,将几张画满了精密零件的图纸吹干。
他站起身,对着外面喊道:“来人!”
一名王府侍卫立刻走了进来。
“将这些图纸,交给工匠。告诉他们,按图索骥,分毫不差地将这些零件打造出来。”
侍卫接过图纸,看了一眼,满脸困惑,但还是领命而去。
做完这一切,周明伸了个懒腰,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朱棣,咧嘴一笑。
“殿下,让人准备些酒菜吧。”
“这活儿,不是一天能干完的。”
“咱们,边吃边等。”
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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