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第一天,“远星号”静静地停泊在旧港区专用的深水泊位,庞大的深蓝色船体在初春的阳光下,透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沈氏集团的商务车开到了舷梯旁。钱斌早已等候在舷梯口,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恭敬,他看见沈明宇和周韬,立即快步迎了上来。
“沈总,周主管,一路辛苦!”钱斌微微躬身,熟稔地引导二人踏上舷梯,“海上行程枯燥,好在航程不算太长,预计六天抵达L港。船上条件简陋,比不得岸上,我已经为您二位准备了最好的套房,希望你们能休息得舒适些。”他的话语体贴周到,仿佛一位尽心尽力的管家。
沈明宇淡淡点头,目光扫过巨大的船体,带着初次登船应有的审视。几乎同时,钱斌身后一名手下便已快步上前,接手了从车上取下的行李箱。周韬则提着一个看起来普通的黑色笔记本电脑包,沉默地跟在身后。
钱斌的目光在那电脑包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周主管真是敬业,海上航行,网络时断时续,这电脑怕是派不上大用场啊。”
周韬表情平淡地点了下头,语气一如往常:“个人习惯,处理些离线工作。”
钱斌呵呵一笑,不再多问,转而热情地介绍起船上的布局,言语间滴水不漏,尽显其圆滑本色。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一间颇为宽敞的套房门前。钱斌利落地刷开房门,侧身让开:“沈总,周主管,请。”
沈明宇微微颔首,步入房间。他没有急于打量室内,而是径直走到宽大的舷窗前,沉默地望向窗外港区的景色。周韬紧随其后,将行李提进房内,开始有条不紊地安置。
钱斌也跟了进来,并回手将房门轻轻虚掩,他停在靠近门的内侧,姿态依旧恭谨。见沈明宇转过身看向他,钱斌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这才上前两步,来到沈明宇近前,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核心机密的亲近感:“沈总,按照老爷的吩咐和平台的惯例,有些核心的‘货品’,需要您亲自过目确认一下。您看……现在是否方便?”
沈明宇转过身,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继承人被赋予重任时的凝重,他语气平稳的说道:“可以。”
钱斌随即看向周韬,语气带着刻意的谨慎与规则感:“只是……沈总,按照规矩,那地方比较特殊,只能您一个人进去。周主管……恐怕需要在外面稍候。”
沈明宇闻言,侧头与周韬交换了一个极快的眼神。周韬微微颔首,随即主动开口:“沈总,我正好可以去中控室了解一下船舶的基本数据和航线规划,与当值的船员沟通一下。”他的理由合情合理,符合其技术人员的身份和职责。
“去吧。”沈明宇转回头,对钱斌说道,语气平淡,仿佛这限制本就理所当然。
“沈总理解就好,这边请。”钱斌不再多言,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复杂如迷宫的舱室和通道,最终在一扇厚重的、带有气密阀的合金门前停下。这与船上其他区域的传统门锁不同,这扇门显得尤为突出。
他一边从内袋取出那张特制的门禁卡,一边像是随口解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说起来,这地方的安保不久前刚升级过。之前有个不开眼的小老鼠溜进来过,虽然没造成实质损失,但也够膈应人的。老爷亲自下令,所有核心区域都换上了最高规格的系统。”
话音未落,他已将门禁卡贴上感应区。“嘀”的一声轻响后,钱斌俯身,将眼睛对准门旁的虹膜识别器。一道微弱的红光扫过他的瞳孔。
“咔哒。”
伴随着轻微的泄压声,沉重的合金门缓缓向内滑开。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药物和某种甜腻到令人不适的香氛味扑面而来。
沈明宇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如同货架般整齐排列的“休眠舱”,里面沉睡着形态各异的年轻男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胃部因这赤裸裸的反人类景象而阵阵抽搐,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初次见此场景时应有的、略带震惊的审视,以及迅速被压制下去的、属于上位者的冷静。他不能表现得过于平静,那会引起怀疑;也不能过于失态,那不符合他继承人的身份。
他必须将翻涌的恶心与愤怒,死死压在冰封的面具之下。
钱斌在一旁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先是瞳孔微缩,随即迅速恢复镇定,不禁微微点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引导:“沈总第一次见到这场面,能如此镇定,实属难得。这些都是平台的核心资产,运作模式……与寻常生意不同,老爷想必提前跟您提点过?”
沈明宇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扫视着舱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在努力适应:“父亲略微提过平台的……特殊性。只是亲眼所见,还是超出了想象。”
这话既承认了知情,又保留了初次接触的震撼感,简直恰到好处。
钱斌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为热络,仿佛某种无形的试探通过了:“明白,明白。第一次都这样,习惯了就好。都是一家人,以后您会更清楚的。”他话语中的“一家人”说得格外清晰,带着确认与拉拢的意味。
“钱叔,‘夜莺’、‘云雀’、‘鸢尾’……这几个词,听起来不像常规的货物代号。父亲提过平台业务多样,这几个项目,具体分别对应什么样的……‘客户需求’?”
钱斌脸上立刻堆起心领神会的笑容,仿佛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他微微凑近,声音压低,用一种介乎于商业机密与分享内部消息之间的语气解释道:
“沈总您眼力真准。这几个确实是咱们平台的‘特色服务’,针对的是顶端客户群的……不同‘偏好’。”他伸出手指,虚点着,开始逐一介绍:
“您看那边,”他首先指向远处几个舱体,里面的人似乎体型更为修长,甚至有人在无意识状态下,手指也会微微蜷曲,仿佛在弹奏无形的乐器,“‘夜莺’项目,可以说是我们平台艺术的结晶。”钱斌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炫耀的意味,“客户渴望的是……超越技巧的、绝对纯粹的‘天赋展现’。他们不希望受到创作者个人情绪或状态波动的干扰,只需要最完美、最稳定的‘艺术输出’。‘夜莺’确保的,就是这种毫无保留、绝对专注的……‘才华交付’。”他将才华掠夺与灵魂禁锢,描述成了提供顶级定制艺术。
“绝对专注?”沈明宇适时地插话,语气带着一丝好奇,仿佛一个正在理解新业务模式的继承人,“意思是,他们不会再有自己的想法?”
“哈,沈总您一语中的!”钱斌赞赏地点头,“正是如此。杂念,是艺术最大的敌人。我们就是帮客户……摒除这些不必要的干扰。”
沈明宇的目光随之移动,表情不动声色。然而,他仿佛能听到那些沉睡躯壳里被囚禁、被扼杀的天赋在无声尖叫。每一个“夜莺”背后,都是一个被摧毁的、本该璀璨的人生。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紧,靠意志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钱斌紧接着将手势移向旁边几个舱体内,那些面容似乎更加精致、带着一种标准化“甜美”的年轻男女。“至于‘云雀’……这个就更讲究些,满足的是更深层的情感需求。”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微妙的推崇,“客户追求的是一种……‘永恒的正向情绪价值’。您知道,到了某个层次,单纯的物质已经无法满足需求,他们更需要的是……毫无杂质、永不枯竭的‘活力’与‘陪伴’。‘云雀’就是为了满足这种对纯粹‘精神共鸣’和‘情绪慰藉’的需求而存在的。”他将精神操控与情感剥夺,美化成了提供高端情绪服务。
“听起来像是高级陪伴型机器人。”沈明宇评论道,刻意用了冰冷的科技词汇,以此掩饰内心的厌恶。
“比机器人更‘真’!”钱斌强调,“这是真实的生命反应,只是被‘优化’和‘定向’了。不会闹脾气,不会索取,永远保持客户最初喜欢上的那个状态。”
沈明宇的脑海中闪过林薇薇在静心苑被药物控制、濒临死亡的模样。所谓的“情绪价值”,不过是彻底剥夺个人意志的毒药。一股寒意混杂着暴戾的冲动在他心底窜升,又被他强行按捺下去。
最后,钱斌的手指落回到离他们最近、编号为mIRRoR-182的少女所在的舱体,语气变得相对“务实”了一些:“而这‘鸢尾’项目嘛,”他说道,“您可以理解为……‘生命科学的极致馈赠’,也是我们平台最核心的保障。”
“生命科学?”沈明宇追问,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维持生命的管线,“具体指什么?”
钱斌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声音压得更低:“这是确保生命活力的……最佳载体。有些客户,需要更长的‘健康’时间,而‘鸢尾’能为他们提供最匹配的‘生物元件’支持。这可是我们平台最稳健的‘硬通货’。”他的话语将最赤裸的器官掠夺,包装成了高端、可靠的生物科技与生命保障服务。
“生物元件”、“生命科学”……这些冰冷的词汇像淬毒的针,刺入沈明宇的耳膜。他仿佛能看到手术刀划开年轻的身体,鲜活器官被生生取出的画面。胃里的翻腾再次加剧,一股混合着恶心与暴怒的冲动直冲喉头,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其死死压回心底。
一番解释下来,钱斌巧妙地将血腥黑暗的真相,包裹在了“高端定制服务”和“艺术追求”、“情绪价值”、“生命科学”等光鲜亮丽的词汇之下。
沈明宇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委婉的词汇背后,他都能清晰地映射出张铁生和沈安宁所揭示的残酷真相。他用手死死地掐紧自己的大腿,努力让脸上露出冷漠的神情,淡淡评价道:
“原来如此。从才华到情感,再到根本的生命支持,平台的业务确实……层次分明,考虑得很周全。”
“正是如此,沈总您总结得太到位了!”钱斌脸上的笑容更加热切,仿佛找到了知音,“我们正是要满足客户全方位的顶级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