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西暖阁。
这里没有奉天殿的威严与空旷,反而透着一股居家的、甚至有些颓靡的气息。
空气中,名贵香料的味道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丹药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甜腻。
朱至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世子常服,独自一人,安静地站在暖阁中央。没有太监引导,没有官员陪同。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一件被摆放在此处的器物,等待着主人的审视。
龙榻上,那个熟悉的身影靠着厚厚的软垫,正是大明帝国的主人,万历皇帝朱翊钧。
他没有看朱至澍,只是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黄绢封皮的账本,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拨弄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算盘。
啪嗒。
一颗算珠被拨动,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异常清晰。
“辽东巡抚奏报,今年又要加饷一百万两,努尔哈赤那厮,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邻里闲事。
“户部说没钱。朕知道,他们不是没钱,是不想给朕。这帮读圣贤书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啪嗒。
又是一颗算珠。
“河南大水,山东大旱,陕西……陕西已经快没人了,连个上税的都凑不齐了。”
“朕的内帑,去年进项一千二百三十万两,出项一千一百九十万两。就剩下这么点过河钱。”
万历皇帝终于抬起头,那双浮肿的眼睛看向朱至澍,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历经四十多年帝王生涯沉淀下来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疲惫。
“朱至澍,你给朕算算,这笔账,该怎么算下去?”
来了。
朱至澍心中一凛。
这不是在问国事,这是在考他。考他这个能无中生有变出粮仓煤窑、能让盐税翻番、能把火器成本减半的小子,究竟能为他这个皇帝,带来多大的价值。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躬身行礼:“陛下,臣以为,这账,算错了。”
“哦?”万历皇帝的眉毛终于挑了一下,似乎来了点兴趣。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魏忠贤,眼皮也跟着跳了跳。
当着皇帝的面说他算错了账,这小子是真有倚仗,还是嫌命长?
“错在哪里?”皇帝问道。
“陛下只算了出项,没算出项的出项;只算了进项,没算进项的进项。”朱至澍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这番绕口令般的话,让魏忠贤听得云里雾里,万历皇帝那双慵懒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丝锐光。
“说人话。”
“是。”朱至澍直起身子,不卑不亢地直视着龙榻上的皇帝。
“辽东那一百万两银子,是出项。但银子发下去,变成了军饷,军士拿了军饷,要去买衣、食、酒、肉。这些东西,从哪来?从商人那来。商人赚了钱,又要扩大经营,买更多的地,建更多的作坊,这其中,就有商税、田税,就有人头税。这一百万两银子,在北地转一圈,至少有二十万两,会以各种名目,重新流回朝廷,流进陛下的内帑。”
“这,就是出项的进项。”
暖阁内,一片死寂。
魏忠贤的嘴巴微微张开,他这辈子都在琢磨怎么给皇帝捞钱,可从未听过如此说法。钱发出去了,还能自己流回来?
万历皇帝拨弄算盘的手,停下了。他看着朱至澍,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
“继续说。”
“再说进项。”朱至澍的思路愈发清晰。
“陛下治下的子民,就是您账本上最大的进项。一个丁壮,一年给您交三钱银子的税,这是死账。可如果这个丁壮,他吃得饱,穿得暖,有力气下地,有力气去矿山做工,他就能产出更多的粮食,挖出更多的煤铁。他赚了钱,就会娶妻生子,他的儿子,就成了您账本上新的进项。”
“一个快饿死的流民,对陛下而言,是负账。他不仅不能交税,还要消耗朝廷的赈灾粮。他要是被逼急了,揭竿而起,就成了最大的出项。杀一个流寇,抚恤、赏银、军械损耗,至少要五十两。而五十两银子,足够让一百个流民,安安分分活上一年。”
“所以,”朱至澍加重了语气,“这天下最大的账,不是国库里有多少银子,而是陛下的田亩里,能长出多少粮食,能养活多少不造反的百姓。”
他妈的,宏观经济学入门,给这位古老的帝王上一课吧。朱至澍心中暗暗吐槽,脸上却是一片肃然。
万历皇帝沉默了。
他靠在软垫上,那双曾经慵懒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死死盯着朱至澍,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这个十四岁少年话语背后那套冰冷、精密、却又无比诱人的逻辑。
这小子,不是在谈仁义道德,不是在谈民贵君轻。
他是在跟自己谈一笔生意。一笔关乎整个帝国,也关乎他朱翊钧私库的,天大的生意。
良久,皇帝嘶哑的笑声打破了沉寂。
“好,好一个进项的出项,好一个活的账本。”他笑得有些喘,“朕让那帮翰林学士给朕讲了四十年的经,还不如你这小家伙半个时辰说得明白。”
他坐直了些,身子前倾,那股属于帝王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
“你说了这么多道理。那朕问你,粮食,从哪来?”
图穷匕见。
朱至澍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呈了上去。
魏忠贤连忙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是一颗干瘪的、表皮带着泥土的……土豆。
“此物名为马铃薯,泰西传来之神种。”朱至澍朗声道,“不与粮争地,山坡、沙地皆可活。不需精耕,懒人可种。最要紧的是,一亩地产出,可达三千斤,胜过麦米十倍!”
“一亩三千斤?”饶是万历皇帝,也被这个数字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只要将此三物,在天下推广开来。不出三年,大明将再无饿殍!陛下的账本上,将多出数千万个活的进项!辽东的军饷,流寇的乱事,在铺天盖地的粮食面前,都将不成问题!”
万历皇帝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死死盯着那颗其貌不扬的土豆,仿佛看到的不是一颗植物块茎,而是一座座堆积如山的银山。
“好!”他猛地一拍龙榻,“朱至澍!”
“臣在。”
“朕封你为督理天下农务劝农使,加太子少保衔!”
魏忠忠心头狂震,太子少保!这可是从一品的虚衔,虽然没有实权,但代表着天大的荣宠!一个十四岁的藩王世子,一步登天!
“朕命你,立刻将此三物,在京畿、山东、河南、陕西四地,一体推行!”皇帝的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兴奋的光芒。
“朕给你一道圣旨,一道空白圣旨!沿途官吏,但有不从、阳奉阴违者……”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森寒。
“你,可代朕,先斩后奏!”
朱至澍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警铃大作。
空白圣旨,先斩后奏。这是天大的权力,也是天大的陷阱。
他正要开口,说推广神种需要时间,需要先在蜀地培育足够种苗。
可万历皇帝,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朕不要听过程,朕只要结果。朕的账本上,明年就要看到进项。”
他指了指殿外,声音飘忽:“现在,最要紧的不是种地。”
“陕西巡抚发来八百里加急,流寇王嘉胤、高迎祥等数十股势力合流,聚众十余万,已连破数县,兵锋直指西安。朝廷派去的官军,一触即溃。”
皇帝看着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你不是说,一个流寇,就是五十两的负账吗?”
“那现在,这里有十万个负账。”
“你去,给朕把这笔账,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