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两百步外,那个被洞穿的靶子,像一张咧开的大嘴,无声地嘲笑着在场所有人对战争的理解。
风吹过教场,卷起尘土,却吹不散那股凝固在空气中的、混杂着硝烟与震惊的味道。
在场的老兵,哪个不是在刀口上舔了半辈子血?他们见过三眼铳的喷射,听过鸟铳的轰鸣,甚至在梦里躲过红夷大炮的呼啸。
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铳。
没有火绳,无惧风雨。
十息装填,快如闪电。
两百步外,洞穿重甲!
这不是火铳,这是阎王的请帖,是死神的镰刀!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那不是欢呼,而是一种混杂着恐惧、贪婪与渴望的低吼。
“这……这是神仙手段……”一个独眼老兵喃喃自语,手里的肉汤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然不觉。
“有这东西,别说流寇,就是建州那帮鞑子,来多少死多少!”另一个断了臂的汉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攥着拳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那一排排静置于车上的神威一型燧发枪上。
那不再是一堆冰冷的钢铁,而是尊严,是军功,是田宅,是能让他们从烂泥里爬出来的登天之梯!
朱至澍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平静。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支军队的灵魂,不是靠说教,而是靠共同的渴望和统一的信仰。现在,这杆枪,就是他们的信仰。
他没有理会那些激动的老兵,而是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还瘫跪在地上的石宽。
“石副将,”朱至澍的声音淡漠如冰,“本王的新军,还缺些人手。京营里,像你这样善于管账的将领,应该不少吧?”
石宽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他听懂了这句善于管账的言外之意。
这是要他去当那个恶人,去捅破京营所有将领吃空饷的脓包!
“殿……殿下……”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完整。
“给你三天时间。”朱至澍根本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语气不容置疑。
“去告诉你的同僚们,本王奉旨平乱,兵员多多益善。凡他们麾下,愿意让出来的老弱病残,本王照单全收。”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当然,兵册和对应的粮饷,要一并送来。本王相信,他们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会支持本王为国分忧的。”
“若是有谁不明大义……”朱至澍轻轻掂了掂手中的空白圣旨,“本王不介意亲自登门,帮他算算账,理理兵册。”
石宽的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要么,去得罪整个京营的同僚,当朱至澍的狗,但至少能活。要么,现在就死在这道空白圣旨之下。
“末将……末将……遵命!”石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就是京营所有武将眼中的叛徒、公敌。
“很好。”朱至澍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在看一件顺手的工具,“滚吧。”
石宽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带着他那群同样吓破了胆的亲兵,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教场。
处理完这只苍蝇,朱至澍才重新面向那群已经安静下来,用敬畏目光看着他的老兵们。
“想不想要这杆枪?”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想!”几百人异口同声,吼声震天。
“想要,可以。”朱至澍的回答简单直接,“但不是谁都有资格拿。”
他伸出一根手指:“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的兵。你们只有一个名字,擎天军!”
“入我擎天军,只认三条规矩。”
“第一,令行禁止!我的命令,无论你是否理解,必须无条件执行。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滚!”
场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动。
“第二,忘掉你们以前的身份!不管你是百户还是总旗,不管你是家丁还是流民,在这里,你们都是新兵。一切从头学起!队列、识数、保养军械!学不会的,去伙头营烧火!”
人群中一阵骚动,但随即又平息下去。他们烂命一条,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第三!”朱至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擎天军,以枪炮为凭,以战功为本!这里没有论资排辈,没有亲疏远近!谁的队列站得最直,谁的枪打得最准,谁在战场上砍的脑袋最多,谁就能升官发财!”
他指着那几百杆燧发枪,朗声道:“这三百支神威一型,就是你们的第一道考验!”
“戚金!”
“属下在!”
“立起军法牌!自此刻起,所有人,站军姿一个时辰!纹丝不动者,为第一批火枪手,当场领枪!”
此令一出,全场哗然。
站一个时辰?就为了领枪?这算什么考验?
但没人敢质疑。刚才还稀稀拉拉的人群,瞬间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无论老少,都拼了命地挺直腰杆,试图让自己站得像一杆标枪。
一个时辰,对于这些常年懒散的兵痞而言,不亚于一场酷刑。
汗水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衣衫,太阳晒得他们眼冒金星,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不断有人身体晃动,被戚金毫不留情地拎出队列,脸上写满了懊悔与不甘。
朱至澍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高处,冷漠地看着。
他要的不是最强壮的士兵,而是最有纪律的士兵,在未来的排队枪毙战术中,纪律,比个人武勇重要一百倍。
他正在用最简单、最残酷的方式,筛选出他需要的人,同时将服从二字,深深烙进这些人的骨子里。
一个时辰后,原本几百人的队伍,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还在原地坚持。
他们脸色煞白,浑身湿透,却一个个咬着牙,眼神死死盯着前方,身体再无一丝晃动。
“时间到。”朱至澍淡淡地开口。
那一百多个坚持下来的人,如闻天籁,不少人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但又强撑着站直了。
“恭喜你们。”朱至澍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赞许,“你们,是擎天军的第一批火枪手。”
“钱林,发枪!记录姓名,编号入册!”
“是!”
当那些崭新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和桐油香味的燧发枪,被郑重地发到这些老兵痞手中时,他们激动得浑身颤抖。
一个满脸刀疤的老兵,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光滑的枪身,就像在抚摸绝世珍宝。
他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对着朱至澍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殿下再造之恩!”他嘶吼道。
“谢殿下再造之恩!”
剩下的一百多人,齐刷刷地跪下,吼声震动原野。
他们谢的不是这杆枪,而是那份被重新拾起的尊严,那个用汗水和坚持换来的、崭新的身份。
朱至澍坦然受了这一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由垃圾和废铁组成的军队,终于被他注入了第一缕灵魂。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擎天军。
就在此时,一名王府亲兵骑着快马,疯了一般冲进教场,战马悲鸣着人立而起,骑士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到朱至澍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惊恐。
“殿下!不好了!”
“京师八百里加急!陕西巡抚袁崇焕……上书弹劾您了!”
朱至澍眉头猛地一跳。
袁崇焕?他不是在辽东吗?怎么跑去陕西当巡抚了?而且还弹劾我?
等等,他妈的,历史被我这只蝴蝶扇得也太离谱了吧!
那亲兵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份被汗水浸湿的塘报:“塘报上说……说您名为招兵,实为挖朝廷墙角,聚拢亡命之徒,形同谋逆!还说……还说您献上的土豆、红薯,是惑上之妖物,请陛下将您……就地正法,以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