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之上，血腥味与米粥的香气诡异地交缠，最终被数万人的寂静所吞噬。
黑压压跪伏在地的人潮，如同一片沉默的海洋，每一双眼睛里都倒映着那一百口沸腾的大锅，以及锅后那个稳坐于马背上的少年亲王。
希望与恐惧，让他们不敢动弹分毫。
钱林指挥着辅兵，一碗碗浓稠的米粥被分发下去。
拿到粥的流民，先是难以置信，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呜咽，他们顾不得烫，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将脸埋进碗里，发出野兽般的吞咽声。
这是一场秩序井然的施舍，也是一场无声的驯化。
朱至澍冷眼旁观，他知道，粥，只能管一时。
这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很快就能把他从蜀地带来的粮草啃食一空，他们是财富，也是足以压垮任何人的重担。
他需要土地，大量的土地。
就在这时，远处官道上烟尘大作，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护着一顶青呢小轿，嚣张地冲了过来，丝毫不顾及官道两侧正在领粥的流民，惊得人群一阵骚乱。
轿子在擎天军阵前停下，一个穿着绸衫、头戴瓜皮帽、面容精瘦的中年管家，趾高气扬地从轿中钻出。
他先是嫌恶地用手帕捂住鼻子，扫了一眼周围宛如地狱绘图般的景象，目光最后落在被众人拱卫的朱至澍身上。
“敢问哪位是领兵的将军？”他捏着嗓子，下巴抬得能看到天。
“我家主人，乃是本地的王善人，王老爷。听闻有官军在此聚集流民，扰我地方清净。王老爷宅心仁厚，特命小的来问问，将军这是何意啊？”
戚金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却被朱至澍抬手制止。
“本王，朱至澍。”朱至澍淡淡开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王管家愣了一下，随即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原来是世子殿下当面，失敬失敬。殿下千金之躯，怎与这等泥腿子混在一处？我家老爷说了，殿下若是要过境，我等地方士绅自当扫榻相迎。可您这般聚拢流寇，万一再生事端，惊扰了地方，这责任……”
他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朱至澍心中冷笑，来了，地头蛇。
他妈的，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国难财自古以来就是发家致富的捷径。
“本王奉旨平乱，这些，都是本王招募的屯垦之兵。”朱至澍终于正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
“屯垦？”王管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殿下说笑了。就这群废物？怕不是要把地里的苗都给踩死。我家老爷说了，殿下若缺粮草，我们王家堡愿意售卖一些给殿下，也算为国分忧。只是如今这年景，粮价嘛……一石米，三十两银子，童叟无欺。”
“轰！”
周围听到这话的擎天军老兵们，眼中瞬间冒火。
京师的米价，一石也不过二两银子。这他妈的不是卖粮，是抢劫！
钱林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这是趁火打劫！”
“诶，钱掌柜此言差矣。”王管家有恃无恐地笑道。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殿下若是不愿买，也可将这些流民就地解散，我王家堡的大门自然也就不必关得那么紧了。”
这是赤裸裸的最后通牒。要么被痛宰一刀，要么滚蛋。
朱至澍笑了。他转头，对戚金道：“把那几个活口带上来。”
“是！”
片刻之后，几个在臼炮轰击下侥幸未死、被打断了腿的煽动者，被拖死狗一样扔到了王管家面前。
这几人一看到王管家，顿时面如死灰，眼神躲闪。
王管家的笑容，也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王管家，”朱至澍的声音依旧平淡，“这几个人，你可认得？”
“不……不认得！一群乱民而已，殿下问小的作甚？”王管家强自镇定，矢口否认。
“是吗？”朱至澍也不追问，只是对那几个煽动者道，“本王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说，是谁指使你们，煽动流民冲击军阵的？”
一个汉子眼珠乱转，还想嘴硬。
朱至澍没有废话，对身旁的亲兵使了个眼色。
亲兵拔出腰刀，手起刀落。
“噗嗤！”
那汉子的人头冲天而起，腔子里的血喷了王管家一脸。
温热的鲜血，让王管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剩下的几个煽动者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磕头：“我说！我说！是王善人！是王家堡的王善人！他给了我们银子，让我们混进流民里，把人往官军这里引！他说……他说最好能让流民和官军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此言一出，四野俱静。
正在喝粥的数万流民，动作全都停了下来。他们抬起头，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瞬间被愤怒与怨毒填满。
他们明白了。他们只是被当成了狗，被驱赶着去咬另一只虎。无论谁输谁赢，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王善人？”朱至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善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瘫软如泥的王管家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煽动流民，冲击王师，此为谋逆。”
“囤积居奇，牟取暴利，此为国贼。”
“你家主人，两罪并犯。”朱至澍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按我大明律，当如何？”
王管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裤裆里传来一阵骚臭。
“戚金！”
“末将在！”
“此獠，身为国贼之爪牙，当众凌迟，以儆效尤！”
“遵命！”戚金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他最喜欢干这种事。
“不！不要！殿下饶命！我家主人是王锡爵王阁老的族侄啊！你不能……”王管家终于找回了声音，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然而，已经晚了。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将他死死按住，戚金的刀，已经开始了工作。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原野。
所有流民，都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他们眼中的少年亲王，不再仅仅是施舍米粥的菩萨，更是一言不合便能将人千刀万剐的活阎王！
朱至澍对那惨叫充耳不闻，他翻身上马，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直指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坞堡。
他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旷野，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流民的耳中。
“国贼王善人，罪不容诛！他囤积的粮食，本该是你们的活命粮！他霸占的土地，本该是你们的安身田！”
“现在，本王问你们！”
“想不想吃饱饭？！”
“想！！！”数万人嘶吼，声震云霄。
“想不想有自己的田，再也不用流浪？！”
“想！！！”吼声更烈，仿佛要将天都掀翻。
“很好！”朱至澍猛地一挥剑。
“本王宣布！凡愿追随本王者，皆入我擎天屯垦营！王家堡所有粮食，尽归我等！所有土地，按人头均分！耕者有其田！”
“杀国贼！分田地！”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这句口号。
瞬间，如同燎原之火。
“杀国贼！分田地！”
“杀国贼！分田地！”
数万流民，不，是数万新生的屯垦兵，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们扔掉手里的粥碗，抄起一切能当武器的东西，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跟在擎天军的铁甲之后，朝着王家堡的方向，席卷而去！
大军行至王家堡前。
那是一座巨大的青砖坞堡，高墙深壑，墙头上站满了手持弓弩的家丁护院，俨然一座小型城池。
坞堡的正上方，一个身穿锦袍、体态臃肿的员外，正负手而立。
他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他身边，一个幕僚低声道：“老爷，那竖子真敢来！还杀了王管家！”
“杀得好。”王善人冷哼一声，“一个奴才，死了便死了。正好给了我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向前一步，中气十足地朝下方喊道：“下面可是蜀王世子当面？”
“本官王承裕，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你一介藩王世子，无兵部调令，纵兵劫掠，残杀士绅管家，如今还敢兵围我的家宅！朱至澍，你可知罪？！”
他声色俱厉，眼中闪烁着智珠在握的光芒。
“你以为，凭着一道空白圣旨，就能在河南地界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我王氏一族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你今日敢动我一根汗毛，明日，弹劾你谋逆的奏本，就能淹了紫禁城！”
“识相的，立刻退兵，再送上十万两白银赔罪！否则，休怪本官上书朝廷，请天子，清君侧！”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墙头上，数百名家丁同时张弓搭箭，黑洞洞的箭簇，对准了下方的朱至澍。
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