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府的夜,冷得像铁。
但比夜色更冷的,是袁崇焕的心。
此时此刻,这位大明督师正站在一线天的入口处。火把猎猎作响,将他那张原本儒雅、此刻却扭曲得近乎狰狞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中还残留着浓烈的硫磺味,那是地狱的味道。
在他的面前,是一座塔。
一座由五百颗被剥得干干净净的人头,混着泥土和石块垒成的京观。
最顶端那颗属于游击将军马彪的头颅,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大恐怖。
那面黑色的骷髅旗,就插在马彪的天灵盖旁,在夜风中发出扑啦啦的嘲笑声。
“都督……”副将的声音在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一千骑兵,没……没一个回来的。连马都被牵走了,甲也被剥了……这……这是流寇能干出来的事吗?”
袁崇焕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那座尸塔,落在了那条路上。
那是一条他在梦魇中都不曾见过的路。灰白,平整,坚硬如铁,在月光下泛着一种惨白的光泽,像一条死蛇,从南边的黑暗中蜿蜒而来,笔直地插向他的咽喉。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那冰冷的路面。
没有接缝。没有碎石。浑然一体。
“这是妖术……”身后的亲兵在低声啜泣,“那蜀世子会撒豆成兵,这点石成金的法子,肯定也是妖术!”
“闭嘴!”袁崇焕猛地回头,一巴掌抽在那亲兵脸上,“朗朗乾坤,哪来的妖术!这是……”
他想说是格物,想说是机关术,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兵法韬略烂熟于心。但他看不懂这一仗。
没有伏兵的呐喊,没有刀枪的碰撞,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见,他最精锐的一千骑兵就这么没了?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直接从这世间抹去了一样。
更让他恐惧的,是这条路。
身为统帅,他太清楚这条路的意义了。
如果是那种泥泞不堪的蜀道,蜀军要进攻西安,粮草转运十不存一,他只需以逸待劳,就能耗死对方。
可有了这条路……
那种四轮大马车,若是日夜兼程,从剑门关运粮运兵到此,恐怕只需三日!
这意味着,蜀王府的粮仓,就是前线的粮仓;蜀王府的兵工厂,就是前线的军火库!
“他在修路……”袁崇焕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在磨砂纸,“他不是在修路,他是在把绞索,一点一点地套在老夫的脖子上。”
“都督,咱们怎么办?”副将急了,“调集大军,跟他们拼了吧!咱们还有三万人!”
“拼?拿什么拼?”
袁崇焕站起身,指着那座京观,手指剧烈颤抖:“马彪那一千人,穿着最好的甲,骑着最快的马,连个照面都没打就被炸成了碎肉!你让剩下的弟兄们去送死吗?”
“那……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写折子。”
袁崇焕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恐惧慢慢转化为一种孤注一掷的狠戾。
“立刻磨墨!老夫要给陛下上书!要给内阁上书!”
“就说蜀世子朱至澍,私蓄死士,擅杀官军,大逆不道!他修的那条妖路,意在谋反!意在窥视神器!”
“告诉陛下,西安若失,关中不保!关中若失,京师危矣!”
“再加一条……”袁崇焕咬了咬牙,虽然觉得耻辱,但不得不说,“请陛下速发内帑五十万两,调拨红夷大炮二十门,若无援军,臣……臣只能以死报国!”
既然打不过那个怪物,那就用大明最擅长的规则来压死他。
你是亲王世子又如何?
谋反的帽子扣下来,哪怕你是太祖复生,也得脱层皮!
……
七日后。北京,紫禁城。
深秋的寒风卷着落叶,在空旷的广场上打着旋儿。乾清宫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万历皇帝朱翊钧,依旧保持着那个舒服的姿势,半躺在软榻上。
只是今天,他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他手里拿着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本刚刚从司礼监送来的账册。
“啧啧,这小子,有点意思。”万历皇帝眯着眼,手指在账册上轻轻敲击。
“这才两个月,他在京城开的那家蜀锦阁,卖那个什么……香皂?还有玻璃镜子?居然给朕的内帑分了三万两银子?”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那张老脸上笑得像朵菊花:“万岁爷圣明。那蜀世子是个懂事的,他说这叫技术入股,陛下出地皮和招牌,他出货和手艺,赚了钱五五分账。这还没算他在通州那边搞的煤球厂呢,听说那生意更是火爆,京城的老百姓现在抢着买那种蜂窝煤,既便宜又好烧。”
“嗯,懂事。”万历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顺手抓了一把玉石核桃,“比户部那帮只知道哭穷的老杀才懂事多了。”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个加急的红翎信筒,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皇爷,陕西急递。”
魏忠贤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接过信筒,检查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呈给万历。
“陕西?”万历眉头一皱,原本舒展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又是袁崇焕那个讨债鬼吧?”
他慢吞吞地拆开信封,抽出那份写得声泪俱下、字字血泪的奏折。
这一看,就是一盏茶的功夫。
暖阁内,静得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魏忠贤偷偷抬眼打量,只见皇帝的脸色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变成了惊讶,最后又变成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
“谋反?”
万历皇帝终于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私修栈道,擅杀官军,图谋不轨……呵呵,这帽子扣得,比朕头上的翼善冠还大。”
他随手将奏折扔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忠贤啊,你怎么看?”
魏忠贤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送命题。一边是封疆大吏,一边是最近圣眷正浓、还能帮皇帝赚钱的财神爷。
他眼珠子一转,躬身道:“皇爷,奴婢不懂军国大事。只是奴婢听说,那袁督师去陕西也有大半年了,流寇没见少,银子倒是如流水般花出去了。反倒是那蜀世子……这才去了多久,不仅没向朝廷要过一文钱,反而还往这儿送银子。”
“是啊。”
万历皇帝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本账册,像是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袁崇焕说朱至澍造反。可朕怎么记得,上个月朱至澍的折子里说,他是在剿匪呢?”
皇帝指了指脑子,像是在回忆,“他说,陕西流寇势大,官军无力,他身为宗室,不忍见社稷蒙尘,故而自费招募乡勇,协助朝廷平乱。至于那条路……他说那是为了方便陕西的煤铁运入四川,互通有无,乃是利国利民的善政。”
“这……”魏忠贤赔笑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屁的理。”
万历皇帝突然爆了句粗口,那股子慵懒劲儿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为帝国掌舵者的冷酷与精明。
他指着袁崇焕的奏折,冷笑道:“袁崇焕这折子里,通篇都是大逆不道,可最后落脚点在哪?在这儿,乞内帑五十万两。”
“他当朕是傻子吗?”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朕给了他尚方宝剑,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结果呢?他连几千个流寇都搞不定,现在还要朕掏钱去打朕的堂弟?”
“朱至澍那小子给朕算过一笔账。”
万历重新躺回软榻,闭上眼睛,仿佛在梦呓,“流寇是负账,平乱是填坑。袁崇焕是在挖坑,越挖越大,还要朕拿银子去填。”
“而朱至澍……”
皇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在把负账变成进项。那条路修通了,四川的盐、铁、布匹就能进陕西,朕的商税就能多收几成。他把流民招去修路,朕就少了一群造反的饿鬼。”
“一个只会伸手要钱的臣子,和一个不仅不要钱、还能帮朕赚钱、帮朕分忧的堂弟。”
“若是你,你信谁?”
魏忠贤背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听懂了。
这不是忠诚与背叛的问题。
这是成本与收益的问题。
在万历皇帝那个精密的账本里,袁崇焕已经是一笔坏账了。而朱至澍,是一支正在疯涨的潜力股。
“皇爷圣明!”魏忠贤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那这折子……”
“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