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哗啦——”
汉中纺织一厂的车间里,声音大得像是在雷雨天里敲锣。
这不是诗词里“唧唧复唧唧”的田园牧歌,这是工业怪兽进食的咀嚼声。被汉水支流驱动的巨大水轮,通过一根根粗壮的主轴和皮带,带动着两百台珍妮纺纱机疯狂旋转。
空气中弥漫着棉絮的微尘和机油被摩擦加热后的焦糊味。
朱至澍背着手站在二楼的铁制连廊上,眉头微皱。
噪音太大,但他听到的不仅是噪音,更是银子落袋的脆响。
突然,一声尖锐的惨叫刺破了机器的轰鸣。
“啊——!救命!手!我的手!”
朱至澍瞳孔猛地一缩,还没等身后的侍卫反应过来,他已经撑着栏杆,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
出事的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工。
她此时正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右臂死死地向后拽着。
那原本宽大飘逸的袖口,此刻像是一条被巨蟒吞了一半的白蛇,死死地绞在飞速旋转的皮带轮里。
巨大的拉力正要把她稚嫩的手臂连同骨头一起卷进去。
“断轴!切皮带!”
朱至澍一声暴喝,顺手抄起旁边案板上的一把剪刀,像猎豹一样冲了过去。
“滋啦——”
寒光一闪,那截价值不菲的细棉布袖子被齐根剪断。
失去牵引力的布料瞬间被皮带轮吞噬,绞成了一团碎絮。
小女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光秃秃、只剩下一层中衣的右臂,吓得连哭都忘了。
整个车间瞬间死寂,只有机器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
朱至澍扔掉剪刀,看着那团被绞烂的袖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停机。”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管事战战兢兢地拉下了总闸。
世界安静了,但这安静比刚才的噪音更让人心慌。
“谁让她穿这种衣服上工的?”朱至澍指着那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或者说,指着她身上那套典型的大明民间服饰——上衣下裳,袖口宽大,腰间还系着繁琐的丝带。
这种衣服,美则美矣,但在全是转动齿轮和皮带的工厂里,就是穿着寿衣在跳舞。
“回……回殿下,”管事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这……这是规矩啊。女子出门,不可露肤,衣不遮体是为不贞……咱们这虽然是做工,但也不能坏了祖宗礼法……”
“礼法?”朱至澍冷笑一声,捡起地上那截断袖,“礼法能保住她的胳膊吗?礼法能让纱锭转得更快吗?”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因为停工而不知所措的女工们。
她们大多穿着自家缝制的旧衣裳,为了干活方便,用布条把袖子绑起来,但这根本不保险。
“传我命令。”朱至澍从怀里掏出那个随身的小本子,刷刷几笔撕下一张纸,“照着这个图样,给全厂女工做衣服。三天之内,谁再敢穿宽袖长裙进车间,直接滚蛋!”
管事接过那张纸,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那图上画的衣服……这是哪门子的衣服?
上衣短小精悍,袖口收紧,最离谱的是,衣襟上没有系带,而是画着几个圆溜溜的东西。
下身也不是裙子,而是一种看起来像裤子又像裙子的怪东西,长度只到脚踝,露出了鞋面。
“殿下,这……这成何体统啊!”
……
汉中王府,后院绣楼。
气氛比刚才的纺织厂还要凝重。
一位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妇人正跪在地上,手里捧着那张图纸,哭得像是在给先帝哭灵。
这是李嬷嬷,周若薇的乳母,也是王府里掌管内院规矩的铁门栓。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李嬷嬷哭天抢地,“世子爷这是中了什么邪?这种衣服……这种衣服那是窑子里的粉头都不敢穿的呀!露着手腕,还没有裙摆遮掩,这要是传出去,咱们蜀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世子妃您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周若薇坐在软榻上,手里拿着朱至澍让人送来的样衣。
那是用结实的靛蓝劳动布缝制的。
上衣是翻领,前襟钉着五颗打磨光滑的木扣子——这是朱至澍引入的新玩意儿,比系带扣方便百倍。
下身是一条改良的马面裙,但去掉了繁琐的褶皱,长度缩短,里面配着同色的长裤。
其实并不暴露。但在大明这个连露个脚尖都被视为轻浮的年代,这种干练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嬷嬷,殿下说了,这是为了救命。”周若薇的声音很轻,但透着一股子韧劲。
“救命也不能不要脸啊!”李嬷嬷梗着脖子,那是旧时代最后的倔强。
“咱们周家是诗礼簪缨之族,您是皇家的世子妃!若是让外人知道您准许府里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衣裳,老奴……老奴这就撞死在这柱子上!”
朱至澍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哭闹,只觉得脑仁疼。
这就是大明。你想造枪造炮容易,想剪掉这一尺长的袖子,比登天还难。
他刚想推门进去强行镇压,门帘却先一步掀开了。
周若薇走了出来。
她没有穿平日里那身雍容华贵的蜀锦宫装,而是……
朱至澍的眼睛猛地一亮。
她身上穿的,正是那套被李嬷嬷骂作粉头都不穿的新式工装。
靛蓝色的布料衬得她皮肤白得发光。
收腰的设计完美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紧窄的袖口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戴着那串木珠手链。
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闺阁女子的柔弱,多了一股子英姿飒爽的精气神。
就像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的牡丹,突然变成了一株傲立风雪的红梅。
“殿下。”周若薇走到朱至澍面前,有些羞涩地扯了扯衣角,“妾身……是不是很怪?”
“不怪。”朱至澍由衷地赞叹,眼神里满是惊艳,“很美。比你穿凤冠霞帔还要美。”
屋里的李嬷嬷追了出来,看到这一幕,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作孽啊!世子妃,您……您快脱下来!”
“嬷嬷。”周若薇转过身,脸上的羞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
她从袖口的口袋里——那是朱至澍特意设计的,方便装工具——掏出一把剪刀。
“您说这衣服不合礼法。那若薇问您,礼法是让人活得更好,还是让人去死?”
“这……”李嬷嬷语塞。
“今日若非殿下出手,那个小姑娘的手就废了。她才十三岁,废了手,这辈子就完了。”
周若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珠玑,“若是守着这宽袍大袖的规矩,是要拿人命去填的,那这规矩,不要也罢。”
说罢,她当着满院子丫鬟婆子的面,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动作。
她拿起剪刀,对着自己那件被扔在地上的华贵长裙,狠狠地剪了一刀。
“嘶啦——”
锦缎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从今日起,凡我王府名下工坊女工,皆穿此衣。此乃汉中装,非粉头装。”周若薇举起手中的剪刀,目光扫过众人,“谁若是觉得有伤风化,就让她来找我周若薇理论!”
朱至澍看着此时此刻的妻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激流。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劳动保护改革,没想到,周若薇把它变成了一场关于女性自我定义的宣誓。
她不仅仅是在穿一件衣服,她是在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剪开一道呼吸的口子。
“好!”朱至澍大笑一声,上前握住周若薇的手,高高举起,“传令下去!以后这衣服,就叫王妃装!谁敢嚼舌根,就是对我蜀王府不敬!”
李嬷嬷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对璧人,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