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敲击出清脆的节奏,粉尘在透过窗棂的阳光柱里飞舞。
汉中王府,崇文殿。
往日里谈经论道的清净地,今日却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阶梯教室。
左侧,坐着以宋应星为首的格物院工匠、算学博士,一个个穿着短打工装,手里捏着炭笔和算盘,眼神狂热。
右侧,则是卢象升带来的户部查账团,以及汉中府被强行请来的几位大儒。
他们峨冠博带,正襟危坐,看着前方那块巨大的黑板,满脸的不自在与鄙夷。
“卢大人,请。”
朱至澍站在讲台上,手里并没有拿圣贤书,而是握着一根教鞭。
他今日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却没戴方巾,头发只是随意用木簪束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昨日那一声枪响,震碎了他对奇技淫巧的轻视,但并未震碎他心中的道统。
“殿下。”卢象升拱手,声音清朗,带着一股金石之音。
“下官承认,殿下的火器犀利,确为国之利器。然,治国之道,在于正人心,明礼义。殿下在汉中大兴土木,聚众开矿,虽有一时之利,却乱了士农工商之序。”
他目光灼灼,直视朱至澍:“工匠逐利,商贾贪婪。若天下人都去追逐格物之术,谁来读圣贤书?谁来守仁义礼智信?人心一旦坏了,这大明江山,纵有坚船利炮,也不过是无本之木!”
右侧的儒生们纷纷点头,甚至有人发出了赞叹的嘘声。
这就是大明的士大夫,在他们眼里,道德洁癖远比国家存亡重要。
朱至澍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卢象升,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说完了?”朱至澍问。
“下官肺腑之言,望殿下三思。”卢象升不卑不亢。
“好一个正人心,好一个无本之木。”
朱至澍转身,手中的教鞭猛地抽在黑板上,发出一声炸响。
“老宋,念!”
宋应星噌地站起来,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大声吼道:“万历四十二年,陕西大旱,赤地千里。汉中府涌入流民二十三万四千六百人!”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对面的儒生吓了一跳。
“按往年旧例,官府设粥棚,每日施粥两顿,每人每日耗粮六两。即便如此,饿死、病死者,通常在三成以上。若是遇到贪官掺沙子,死一半也是常事!”宋应星语速极快,像连珠炮一样。
卢象升眉头紧锁:“天灾无情,朝廷也难……”
“闭嘴!”朱至澍冷冷地打断他,“听他说完。”
宋应星翻过一页,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然,至今日为止!汉中收容流民二十三万四千六百人,除年老体衰自然病故者一百二十七人外——”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视全场,骄傲地吼道:“无一人饿死!无一人冻毙!”
轰!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崇文殿内炸响。
右侧的儒生们骚动起来,有人低声反驳:“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不仅如此!”宋应星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这二十三万人,其中青壮八万,已全部转入矿山、砖厂、水泥厂做工。他们不仅养活了自己,还养活了剩下的老弱妇孺!上个月,汉中府治安卷宗显示,偷盗、抢劫案件,比往年同期下降了七成!”
“七成!”宋应星举起七根手指,像挥舞着战旗。
“为什么?因为他们吃饱了!因为他们有活干!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肯出力,就能在蜀王殿下的工厂里活得像个人!”
卢象升的脸色变了。
他想反驳,想说这只是特例,想说这是与民争利。
但无一人饿死这六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朱至澍走下讲台,一步步逼近卢象升。
“卢大人,你刚才说,人心坏了,江山就是无本之木。”
朱至澍指着窗外那滚滚黑烟:“你觉得那黑烟脏?我觉得那是大明的生机。你觉得工匠逐利?我觉得那是百姓的尊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冷硬的白面馒头,塞进卢象升手里。
“圣贤书里全是仁义道德,但圣贤书里没有一个字教你怎么种出高产的土豆,没有一个字教你怎么炼出能做犁铧的好钢,更没有一个字教你怎么让这二十三万张嘴吃上这种白面馒头!”
卢象升捏着那个馒头,指节发白。
那是热的,软的,实实在在的。
“卢象升!”朱至澍突然暴喝一声,“我问你!当建奴的屠刀架在百姓脖子上的时候,你跟他们讲《论语》,他们会放下刀吗?当黄河决堤,洪水滔天的时候,你背诵《孟子》,水会退吗?”
卢象升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不能。”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既然不能,那你的道,就是空谈!就是误国!”
朱至澍转过身,背对着卢象升,声音变得低沉而悲凉:“我尊崇孔孟,是因为他们教人向善。但我推崇格物,是因为它能让人活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连饭都吃不饱,你跟百姓谈什么礼义廉耻?那是何不食肉糜!”
死寂。
整个崇文殿落针可闻。
那些原本准备了一肚子之乎者也的大儒们,此刻一个个面红耳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只有宋应星等格物院的人,眼中闪烁着泪光。
他们被骂了半辈子的奇技淫巧,今日,终于有人为他们正名了。
良久。
卢象升缓缓抬起头,眼中的锐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茫与挣扎。
他对着朱至澍长长一揖,腰弯到了底。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是下官……狭隘了。”
朱至澍转过身,扶起卢象升。
“九台兄(卢象升号九台),我不是要毁了儒家,我是要救它。”
朱至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下来,“大明病了,光靠修身养性治不好。得动刀子,得吃猛药。”
这时,一个书吏捧着一张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纸张跑了进来。
“殿下!样刊印出来了!”
朱至澍接过那张纸,递给卢象升。
那是《汉中日报》的创刊号。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字印着一行大字,正是朱至澍刚才的辩词总结。
《论格物致知与救亡图存: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而在报纸的右下角,还配了一幅版画:一边是瘦骨嶙峋的流民在听儒生讲道,一边是壮硕的工人在高炉前挥汗如雨。
冲击力极强。
“这……”卢象升看着这张报纸,手微微颤抖。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东西比火枪还要可怕,火枪杀人,这东西诛心。
“明日,这张报纸会随着范家的商队,发往成都、西安,乃至京师。”
朱至澍淡淡地说道,“我要让天下的读书人都吵起来。吵,才有理;辩,才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