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六月底。苏联,白俄罗斯,巴拉诺维奇附近。
“罗蕾莱”静静地趴在一片白桦林的边缘,庞大的钢铁身躯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灰暗的光泽,不再有往日咆哮前进的威风。它那深灰色的涂装如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履带上沾满了干涸的泥块和碾碎的草屑,仿佛一头经过长途奔袭后、精疲力尽而被迫蛰伏的巨兽。然而,让它沉默的真正原因,并非敌人的炮火,而是它体内正在枯竭的“血液”——燃料。
我们所在的装甲集群,以其标志性的“闪电”速度,在短短不到十天内,已然深入苏联境内数百公里,兵锋直指明斯克。地图上代表德军控制区的箭头不断向东延伸,令人振奋。但在这辉煌的战果背后,一条脆弱而漫长的“血管”——后勤补给线——正被拉伸到了极限,并且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
“还剩多少?”威廉·鲍尔的声音从打开的驾驶员舱盖传出,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他刚从油箱测量口缩回身子,脸上沾着油污,眉头紧锁。
我看着他,无需回答,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罗蕾莱”的燃油表指针早已危险地指向了红色区域的末端,车体后部那两个额外的副油箱也早已空空如也。我们,以及周围这片林地里散布的数十辆坦克、突击炮和装甲车,都陷入了同一种困境——燃料短缺。
速度的代价
“闪电战”的精髓在于速度和纵深。我们这些装甲矛头,不顾一切地向前穿插,撕裂苏军的防线,将混乱和恐慌甩在身后。然而,这种令人窒息的推进速度,是以牺牲后勤保障的稳定性为代价的。
负责补给的那些欧宝“闪电”卡车和法国征用的运输车辆,需要沿着我们碾过的道路,艰难地穿越刚刚经历战火、遍布弹坑和废弃装备的地段,还要应付小股苏军散兵和游击队的骚扰。距离越长,道路状况越差,补给车队抵达前线的时间就越不稳定,运载量也因损耗和袭击而大打折扣。
燃料,作为维持这支钢铁洪流动力的关键,消耗速度远超预期。广袤的俄罗斯原野上,一次迂回机动可能就是几十公里,持续的引擎轰鸣吞噬着宝贵的汽油。而占领的苏联油库,要么被撤退的苏军破坏,要么其油料型号与德制发动机不完全兼容,无法立即使用。
等待与焦灼
于是,在兵锋看似锐不可当的巴拉诺维奇外围,我们这支本该继续高歌猛进的先锋部队,却不得不停了下来。命令是“原地待命,等待燃料补给”。
等待,成了最折磨人的战术。我们失去了最宝贵的武器——机动性。
埃里希·沃尔夫显得有些烦躁,他不时爬上炮塔,用望远镜眺望后方尘土飞扬的道路,期待着补给车队的出现。“就差一点了!明明前面就是开阔地,为什么停在这里?”他忍不住抱怨,年轻人的急躁在停滞中显露无遗。
弗兰茨·贝克尔则更关心实际问题:“口粮也快见底了。如果油没等到,吃的先没了,那才叫笑话。”他开始严格配发剩下的黑面包和罐头,每一个空罐头盒都被他小心地收好,仿佛那是最后的储备。
保罗·霍夫曼则不断尝试与后方联络,询问补给车队的预计到达时间,但收到的回复往往是模糊不清的“途中”或“遭遇轻微抵抗,略有延迟”。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其他单位同样焦急的询问和催促,一种无形的恐慌在电波中弥漫。
威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罗蕾莱”旁边,要么进行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维护,要么就靠坐在履带上,沉默地抽着烟,眼神望着远方,充满了忧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辆没有燃料的坦克,在战场上就是一堆昂贵的废铁,一个显眼的靶子。“速度……没有后勤的速度,就是自杀。”他低声对我说,重复着他早已预见的警告。
窥探的阴影
更令人不安的是,我们的停滞显然已经被敌人察觉。远处的天际线上,偶尔会出现苏军侦察机的身影,它们像讨厌的秃鹫,在高空盘旋,将我们的位置报告回去。小股苏军骑兵或渗透分队也开始在周围出没,利用树林和地形的掩护,向我们发射冷炮或进行骚扰性袭击。
我们不得不派出宝贵的步兵在四周建立警戒圈,坦克车组也需要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用所剩无几的燃料启动引擎,应对可能的突击。这种被动防御的姿态,与之前摧枯拉朽的进攻形成了鲜明对比,极大地挫伤了士气。
希望与危机并存
终于,在等待了几乎一整天后,一支伤痕累累的补给车队,在装甲车的护卫下,颠簸着驶入了我们的临时集结地。欢呼声几乎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但很快又沉寂下去——车队运来的燃料,远不足以填饱所有“饥饿的巨兽”。
分配过程充满了紧张和争执。连排长们围着后勤官,几乎是在乞求甚至是威胁,试图为自己的单位争取多一桶油。我们车组最终分到的燃料,仅仅够“罗蕾莱”行驶不足一百公里——这甚至不足以支撑我们打到下一个主要目标。
看着油料被小心翼翼地注入“罗蕾莱”的油箱,威廉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这点油,只够我们冲到下一个需要等待补给的地方。”他灌完油,用力拧紧油箱盖,仿佛在关闭一个并不牢靠的希望之门。
燃料危机,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因高速推进而产生的狂热。它无情地揭示了“闪电战”模式的阿喀琉斯之踵——后勤。在东线这片无比广袤的战略空间里,德意志的战争机器第一次尝到了“饥饿”的滋味。我们驾驶着强大的“罗蕾莱”,却不得不受制于后方那蜿蜒曲折、脆弱不堪的补给线。
引擎再次轰鸣起来,但声音中似乎少了几分一往无前的霸气,多了几分对前途未卜的沉重。“罗蕾莱”和其他坦克重新开动,继续向东。然而,巴拉诺维奇的这个下午,像一个不祥的预兆,深深地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在这条通往东方的征途上,敌人不仅仅是苏联的军队和t-34坦克,还有这片土地本身的距离,以及随之而来的、日益严峻的后勤噩梦。饥饿的巨兽,还能奔跑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