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织,将清虚斋门前坑洼的石板路浸染成深浅不一的墨色。
屋檐滴落的水珠连成细线,敲打着下方一只歪斜的陶瓮,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土腥味和木头在雨季特有的腐朽气息。
赵明轩隐在斜对面一条狭窄巷道延伸出的浓重阴影里,身形几乎与斑驳潮湿的砖墙融为一体。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防水冲锋衣,拉链拉到下颌,兜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
雨水顺着他帽檐无声滑落,没有一滴沾染到他身上。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锥子,穿透雨幕,牢牢锁定在清虚斋那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上。
就在几分钟前,一个身影出现在巷口,步履沉稳地走向清虚斋。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
身形不高,略显瘦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的藏青色旧道袍,外面随意罩了件同样陈旧的黑色雨披,雨水在雨披表面汇聚成细流。
他头上歪歪扣着一顶边缘塌陷的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皮肤粗糙,颧骨微凸,下巴上留着疏于打理的短硬胡茬,嘴角天然向下撇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
他走路时肩膀微微耸着,仿佛时刻警惕着四周。
道士在清虚斋门前停下脚步。他没有敲门,也没有试图推门而入,而是缓缓抬起头,毡帽下两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视着门楣、窗棂,以及门旁那块字迹模糊的“清虚斋”木牌。
他的视线异常专注,仿佛在读取着常人无法看见的信息。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赵明轩瞳孔微缩的动作。
道士的右手从雨披下探出,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色泽暗沉如青铜的罗盘。
罗盘表面并非寻常的八卦方位,而是刻满了更加繁复、带着邪异美感的扭曲符文,中心镶嵌着一颗浑浊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色晶石。
“镇煞盘?”赵明轩心中警铃微震,隐宗典籍中记载过这种邪门法器,对阴煞秽气极为敏感,常用于追踪强大邪物或…特殊的“异类”。
道士左手掐了一个古怪的法诀,指尖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灰气,轻轻点在镇煞盘边缘。暗红色的晶石猛地亮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恶兽睁开了独眼,散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红芒。
罗盘中央一根纤细如发丝的黑色指针,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拨动,开始剧烈地左右摇摆,最终,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颤巍巍地定住了,尖端死死指向清虚斋紧闭的大门!
道士的嘴角,那抹向下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形成一种冰冷的、近乎狞笑的意味。
他收起镇煞盘,枯瘦的手指在清虚斋门板上看似随意地划过,指尖灰气一闪而逝。
他侧耳贴在冰冷的木门上,似乎在倾听门内的动静。
巷子阴影中的赵明轩,左手悄然探入冲锋衣内袋,指尖夹住了一张薄如蝉翼、泛着淡金色微光的符纸——“鉴真符”。
他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抖,符纸无声无息地化作一缕几乎融入雨幕的金色流光,贴着潮湿的地面,如同灵蛇般急速游向道士脚边。
就在金色流光即将触及道士裤脚的一刹那,道士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脚步极其自然地微微一侧,恰好避开。
金色流光撞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如同水滴入海,瞬间消散,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道士的动作流畅得如同巧合,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巷子的方向。
但他毡帽下的阴影里,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更加明显了。
他不再停留,仿佛确认了某种信息,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不疾不徐地消失在迷蒙的雨雾深处,留下清虚斋紧闭的门扉和屋檐单调的滴水声。
赵明轩缓缓从阴影中走出,雨水落在他肩头,被一层无形的力量悄然弹开。
他走到道士刚才站立的位置,目光在地上那早已消散的鉴真符痕迹处停留片刻,又看向清虚斋紧闭的门。
“玄门中人…气息驳杂,非正统路数。”赵明轩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这秋雨,“镇煞盘指向清虚斋…是冲着那老道来的,还是…冲着嫁接的‘东西’?”他想起档案里关于清虚子身份存疑的标注,眼神愈发深邃。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绝非偶然。
风雨,似乎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这座小小的清虚斋汇聚。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转身,同样无声地融入了青灰色的雨幕之中。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挥之不去。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阴沉的雨色,只有床头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胡一靠坐在病床上,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挂在胸前的玉佩。
玉佩触手温润,带着一丝恒定不变的微凉,是这冰冷病房里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心安的存在。
他闭上眼,努力将意念沉入体内,试图去“看”清那淤塞在经脉中、如同炽热岩浆般奔流冲撞的纯阳灵力。
那力量庞大而狂暴,每一次无规律的冲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尝试着用师傅传授的周天搬运法门去引导,意念如丝,小心翼翼地缠绕上去。
然而,那狂暴的灵力洪流只是微微一滞,随即以更猛烈的姿态反扑,将他的意念冲得七零八落。
“呃…”胡一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胸口烦闷欲呕。
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右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玉佩。
就在这时,玉佩紧贴的皮肤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感!
不是玉佩本身的温润微凉,而是…一种仿佛被阳光晒暖的鹅卵石般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暖意。
这暖意极其微弱,却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打破了那淤塞灼痛的僵局!
胡一心中剧震,立刻再次闭目凝神。
这一次,他不再强行去引导那股狂暴的纯阳灵力,而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胸口那枚玉佩之上,感受着那丝微弱却坚定不移的暖意。
嗡…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清凉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缕溪流,缓缓从玉佩中渗透出来。
它并非直接作用于那狂暴的灵力,而是浸润向胡一近乎枯竭、被痛苦折磨的心神。
奇迹发生了。
当这股清凉的气息触及他高度紧绷、如同即将断裂弓弦的精神核心时,那淤塞在经脉中、左冲右突的灼热洪流,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奇异的“粘性”。
它依旧炽热,依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但那种狂暴的、要将一切都撕碎的冲击力,竟然被稍稍安抚了一丝丝!
剧痛依旧,如同烈火灼烧着每一条神经末梢,但不再是那种要将灵魂都焚毁成灰烬的爆裂感,而是变成了…一种可以勉强忍受的、持续的高温炙烤。
虽然痛苦并未减轻多少,但至少,那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内爆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似乎被一根极其纤细却坚韧的丝线,暂时悬住了。
胡一如同濒死的旅人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攥着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清凉与温润。
玉佩的光芒极其黯淡,肉眼在昏暗光线下根本无法察觉,只有胡一能清晰地感觉到,它正缓慢而持续地输出着那股稳定心神、抚平躁动的力量。
“有用…真的有用…”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涌上心头,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淹没。
玉佩的安抚效果,杯水车薪!
它就像在沸腾翻滚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凉水,只能带来极其短暂和局部的缓解,根本无法真正疏导、炼化那淤积的庞大纯阳灵力。
那股力量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经脉的关键节点,缓慢而持续地灼烧着他的生命力。更让胡一心惊的是,他能感觉到玉佩散发出的清凉气息,在持续输出中正缓慢地减弱。
这枚师傅留下的遗物,其内部储存的能量并非无穷无尽,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消耗的电池。
“必须找到方法…”胡一咬着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雪白的被单上,“彻底转化它…或者把它用掉…”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温润的触感此刻却重若千钧。
师傅留下的这件遗物,成了他此刻唯一的喘息之机,却也像一盏倒计时的沙漏,清晰地标示出他前路的窘迫与时间的紧迫。
骨刺的痒痛,经脉的灼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身体和意志。而解决问题的钥匙,或许在清虚子模糊的过去里,或许在那些玄奥的古籍中,或许…就在这所校园更深的阴影之下,在那栋传出恐怖低吼的旧实验楼里。
他迫切地需要一条出路,一条能将体内这淤积的“熔岩”化为己用,而不是将自己焚毁的道路。
病房里,只剩下少年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玉佩散发出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晕,对抗着无边无际的灼痛与黑暗。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这无声抗争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