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雷霆厅,一名身着整洁灰衣、态度恭谨的中年侍从早已垂手等候在廊下。见到赵安元和乔南一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赵公子,乔姑娘,在下姓周,是内院的管事。堡主吩咐,由我带二位前往住处,并负责二位在此养伤期间的一应起居琐事。若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告知在下。”
他的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赵安元苍白的脸色和乔南一略显疲惫的神情,语气温和而不失分寸:“葛先生已先行一步前去准备药石用具。赵公子伤势沉重,请先随我来。”
周管事在前引路,步伐不疾不徐,恰好能让伤势未愈的两人跟上。他们穿过几条相对安静的廊道,远离了堡内主要的练兵区和嘈杂的工坊区。这里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简单的毛毡挂毯,脚下冰冷的石板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编织粗糙但结实耐磨的地毯,显然已进入堡内相对核心的生活区域。
空气中那股钢铁与皮革的冷硬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松木清香和草药的微苦气味。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前。院门由古雅的青竹编成,上面爬着些耐寒的藤蔓植物。推开竹门,里面是两间毗邻的屋舍,一间的门窗以深色松木制成,檐下挂着一串风干药草,另一间则以翠竹装饰,显得更为清雅。
“赵公子,这便是‘暖松阁’。”周管事推开那间松木屋舍的门,一股混合了阳光、松木和淡淡艾草味的暖意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洁而实用:一张宽大的床榻,铺着厚实的毛皮和干净的棉布被褥,床边设有暖炕,与墙壁另一侧的壁炉相连,此刻炉膛内虽未生火,但设计巧妙,显然一旦点燃,整个屋子便会很快温暖起来。临窗有一张书案,摆放着笔墨纸砚,甚至还有几本看似兵书或地方志的书籍。墙角有一个铜制的大水壶和洗漱用的铜盆毛巾。
“乔姑娘,您的房间在隔壁‘听竹轩’。”周管事又为乔南一推开另一间的门。里面的布置与暖松阁类似,但细节处更显细致,床榻上的铺盖颜色更柔和一些,窗台上还放着一个粗陶小瓶,里面插着几枝不知名的白色野花,添了几分生气。桌上除了笔墨,还有一面小巧的铜镜。
“二位请稍事休息。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很快就会送来。葛先生吩咐,赵公子需先服用一剂安神汤,稍作休息后再行针疗。”周管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膳食会按时送来,若有忌口或特别需求,请务必告知。堡主已下令,任何人不经传唤不得打扰二位静养。”
很快,几名仆妇送来了热水、柔软的干净布衣(乔南一的是一套合身的女子劲装,并非华服,但用料扎实)、以及一些基本的洗漱用品。周到却不奢华,符合一座军事堡垒的实用风格。
赵安元在乔南一的帮助下,勉强用热水擦拭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仅仅是这简单的动作,已让他额头渗出虚汗,喘息的幅度也牵动了胸口的伤处,引发一阵闷痛。他躺回床上,柔软的皮毛和干燥的被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舒适感,连日光透过糊着厚纸的松木窗格照射进来的光线,都显得格外宁静。
乔南一也简单清理了一下自己,换药时看到后背和肩头狰狞的伤口已开始收口,但依旧刺痛。她换好衣服,并未在自己房间多待,很快又回到暖松阁,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默默守着。
片刻后,周管事亲自端来了一碗浓黑的汤药,气味苦涩中带着一股奇异的回甘。“赵公子,这是葛先生吩咐的安神汤,能助您宁神静气,缓解痛楚,为接下来的治疗做准备。”
赵安元道谢后接过,深吸一口气,将温热的药汁一饮而尽。极强的苦味让他几乎作呕,但片刻后,一股温和的暖意便从胃里缓缓升腾开来,蔓延向四肢百骸,原本因疼痛而紧绷的神经似乎真的松弛了一些,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他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其深沉,几乎没有做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屋内轻微的响动和低语声唤醒。
睁开眼,只见葛先生已经来了,正站在桌边整理着一个打开的布包,里面露出长长短短、闪着寒光的金针。周管事和乔南一都安静地站在一旁。
壁炉里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经熊熊燃烧起来,火光摇曳,照亮了整个房间,也将屋子里烘得暖洋洋的。
“赵公子,你醒啦?”葛先生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而平稳,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赵安元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然后试着动了动身体。他惊讶地发现,身体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虽然还是有些无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刺骨难耐。
“多谢先生,我感觉好多了。”赵安元感激地说道。
“嗯,那就好。”葛先生点了点头,然后对他说,“你先趴下,把后背和肩颈露出来。”
赵安元依言照做,乔南一连忙上前帮忙,小心翼翼地协助他翻过身来。葛先生净了净手,然后伸出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指,在赵安元后背的几处大穴上或轻或重地按压着,并不时询问他的感受。
赵安元只觉得葛先生的手指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一般,每按一下,都能让他感到一股热流顺着穴位传遍全身,原本酸痛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葛先生似乎对按压的效果感到满意,他停下了动作,然后拈起一根细长的金针。这根金针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葛先生将金针在火上来回烤了片刻,待其变得温热后,他的手法突然变得快如闪电,只见他手腕一抖,金针便如流星般直直地刺入了赵安元颈后的一处穴位。
赵安元只觉得微微一麻,似有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针尖渗入,与体内残留的寒意微微一触,激起一种奇异的酸胀感。紧接着,葛先生手法不停,一根又一根金针精准地刺入他后背、肩胛、手臂的诸多穴位。
起初只是微麻微胀,但随着针刺的深入,他开始感觉到那些被寒毒侵蚀的经脉区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撬动,冰寒之气被丝丝缕缕地抽离、化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扩散的温热感,虽然过程伴随着些许酸胀刺痛,但整体却是一种趋向舒坦的感觉。
葛先生下针极有章法,时而捻转,时而轻弹针尾,神情专注,额角也微微见汗。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起针之后,赵安元感觉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但身体内部却暖融融的,异常轻松,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不再有那种冰冷的滞涩感。
“今日先到此为止。”葛先生仔细收好金针,“公子体内寒毒根深蒂固,非一日之功。需连续七日,每日一次。期间按时服用‘培元固本汤’,不可动用内力,需静养。”他又看向乔南一,“乔姑娘,你的外伤虽无寒毒内侵,但也需好生将养,这是生肌活血膏,每日涂抹两次,可避免留下疤痕。”他留下一个小瓷瓶。
乔南一接过,再次道谢:“有劳先生。”
接下来的几日,便在黑石堡这方安静的小院里,按部就班地度过。
每日,赵安元都在葛先生精准的金针和那碗苦得惊人的汤药中度过。他的气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好转起来,嘴唇恢复了血色,体温也不再忽冷忽热。虽然葛先生依旧严禁他练功或大幅活动,但他已能自己在院内慢慢走动片刻。
乔南一的伤势恢复得更快些,她本就是坚韧的性子,除了换药,每日都会在院中练习一套养气的内功心法,活动筋骨,但也谨遵医嘱,不敢过于剧烈。她的大部分时间,依旧是在暖松阁内,或翻阅那些兵书地志,或擦拭保养她的软剑,或只是安静地陪着赵安元。
周管事将他们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饭菜虽不精致,但营养充足,分量十足,时常有滋补的肉汤。换洗的衣物总是及时送来。院内始终保持着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更鼓声,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期间,石锋来看望过他们一次,带来了些外面的消息。黑石堡外围的巡逻确实加强了许多,也抓到几个形迹可疑的探子,但都服毒自尽了,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雷堡主似乎一直在与麾下将领和那位副统领雷焘频繁议事,堡内的气氛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
“堡主已经从他的亲卫中精心挑选出了二十名精英,这些人都是跟随堡主多年、身经百战的老兵,经验丰富,实力强大。而且,这次行动将由雷焘副统领亲自率领,他可是堡主的得力助手,有他带队,必定万无一失。”石锋详细地向赵安元解释道。
接着,石锋继续说道:“目前,我们已经初步拟定好了行程路线。虽然我们会尽量避开那些危险的地方,但有些地方是必经之路,恐怕难以避免会遭遇一些战斗。不过,请公子放心,我们会做好充分的准备,确保公子的安全。”
赵安元听后,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他连忙说道:“石队正和雷堡主如此费心,赵某真是感激不尽!此次大恩大德,赵某一定会铭记在心,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石锋连忙摆手道:“赵公子言重了。对抗幽冥教,这可不是我们一家一城的事情,而是整个北地的共同责任。黑石堡与雪霁城同处北地,本就如同唇齿一般,相互依存。所以,公子不必过于客气,安心养伤才是最重要的。”说完,石锋还抱了抱拳,表示自己的敬意。
等到第八日,赵安元已自觉身体好了七八成,内力虽未完全恢复,但已能在体内顺畅运行《烈阳功》,不再有滞涩刺痛之感。葛先生再次为他诊脉后,终于点了点头:“公子底子好,恢复得比老夫预想的还要快些。寒毒已祛除九成,剩余些许,已无大碍,会在日后自行化解。再静养两日,巩固一下,便可动身了。”
这个消息让赵安元和乔南一都精神一振。
当日晚膳后,雷猛果然派人来请赵安元前往书房一叙。
雷猛的书房与他雷霆厅的风格简直是天壤之别。雷霆厅里,巨大的兽皮和寒光闪闪的兵器充斥着整个空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而书房里,却没有这些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的北地疆域图,它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上面详细地标注着山脉、河流、城池和道路等地理信息。
在书房的中央,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卷宗和线装书,这些都是雷猛平日里处理政务和阅读的资料。书桌的旁边,还有一个燃烧着炭火的铜盆,为整个房间带来了些许温暖。
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这是雷猛书房特有的气息。赵安元一走进书房,就被这种独特的氛围所包围。
此时,雷猛正站在那张巨大的疆域图前,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听到通报声,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赵安元。
“小子,看起来精神多了!”雷猛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安元,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看来葛老头的手段还没丢。坐!”他大手一挥,示意赵安元在书桌下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赵安元赶忙应声,快步走到椅子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这张椅子上铺着厚厚的狼皮垫子,坐上去十分柔软舒适。
“叫你来,一是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二是有些事,需得在你离开前跟你通个气。”雷猛的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更加凝重,“根据黑石堡这些时日探查到的消息,以及各地传来的零星情报,幽冥教在北地的活动,远比我们之前知道的要猖獗和深入。”
他走到地图前,用手指点指着几处地方:“除了你们发现的寒冰崖,最近一个月,北地三州,至少有五个偏僻村落发生了整村人口失踪的诡异事件,官府查不出头绪,最后都归咎于马匪或狼群。但现在看来,恐怕都没那么简单。”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雪霁城西北方向的一处山脉,“尤其是这里,黑风山脉附近,近来异动频繁,我怀疑那里可能有幽冥教的另一个重要据点,甚至……可能与你们雪霁城近期遇到的一些麻烦有关。”
赵安元的心猛地一沉,身体微微前倾:“堡主的意思是?”
“我只是怀疑。”雷猛目光锐利,“没有确凿证据。但幽冥教如此大规模地掳掠人口,修炼邪功,其图谋必然不小。他们的最终目标,绝不会仅仅是几个偏远村庄。雪霁城是北地屏障,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带回的据点图至关重要,必须尽快送回去,让赵城主早做防备,甚至主动出击,拔除这些毒瘤!”
他顿了顿,看着赵安元:“此行护送你们回雪霁城,由雷焘带队,他会带上堡内最好的骏马和装备。但路上能否绝对安全,谁也不敢保证。尤其是最后一段接近雪霁城的路,你们要格外小心。这份情报,太重要了。”
赵安元神色肃然,重重点头:“晚辈明白!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会将此图送至家兄手中!”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头!”雷猛拍了拍他的肩膀,“但记住,活着送到才有用!遇事不可一味逞强,雷焘经验丰富,要多听他的意见。回去后,代我向你兄长问好,告诉他,若要对幽冥教动刀,我黑石堡愿助一臂之力!”
两日后,清晨。
黑石堡的侧门再次打开。二十名精悍的黑石铁卫已整装待发,人人配双马,鞍鞯旁挂着强弓劲弩和长兵器,眼神锐利,沉默中透着杀伐之气。副统领雷焘穿着一身暗黑色的铁甲,脸上那道旧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硬,他正在最后检查马匹和装备。
赵安元已换上了一身黑石堡为他准备的黑色劲装,外面罩着御风的斗篷,脸色红润,眼神清亮,体内内力虽未至巅峰,但已运转自如。乔南一站在他身旁,一身利落的装束,软剑缠在腰间,神情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与警惕。
葛先生送来了一些沿途备用的丹药。周管事默默递上准备好的干粮和水袋。
雷猛亲自前来送行,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雷焘重重一点头,又对赵安元和乔南一道:“保重!一路顺风!”
“出发!”雷焘一声令下,声音嘶哑却有力。
马蹄叩击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队伍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驶出黑石堡坚固的大门,融入北方苍茫的天地之间。
赵安元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巍然矗立的黑色堡垒,将这份恩情与温暖深深埋入心底,然后毅然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
雪霁城,就在前方。 家的前方,责任的前方,或许还有更多未知的艰难与血战,在等待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