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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的车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卷起的细雪打着旋儿,复又归于沉寂。苏轻媛指尖那粒刻着「元夕灯暖」的珍珠,被体温捂得温热,却驱不散心头的空茫。半年,金陵城的柳该绿了又黄,梅溪的流水会涨了又落,而他,会在千里之外的何方?

“小姐,回吧,雪愈发大了。”青烟轻声提醒,将暖炉塞进她微凉的手中。

苏轻媛最后望了一眼长街尽头,仿佛要将那抹墨狐大氅的影子刻进眼底。她紧了紧斗篷,转身走向马车,发间的金雀衔梅钗在风雪中轻轻摇曳,红宝石雀眼映着灰白的天光,闪烁着坚定又微涩的光芒。

回府后,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的轨道。晨起问安,侍弄花草,刺绣女红。只是那绣架上,鸳鸯戏水的图样旁,总不经意多出几笔疏落的梅枝;窗前小几上,素日插花的梅瓶空了,换上了一枝姿态遒劲的枯梅,那是谢瑾安离京前夜,让天竹悄悄送来的“岁寒友”。

珍宝阁偶遇天竹传递的锦囊,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虽缓,却持续扩散。苏轻媛明白了谢瑾安的用心——他早料到自己无法随时传递消息,便预先埋下了这条隐秘的传信之链,由他身边最信任的小厮天竹,在固定的时日,以看似偶然的方式,将他的消息递到她手中。

她买来的那沓浣花笺,雪白细腻,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提笔时,笔尖悬在纸面,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细细描摹了窗棂外那枝枯梅在雪中的剪影,旁边用极小的字题了一句:「枯枝蕴春意,静待故人归」。小心折好,装入一个绣着青竹暗纹的素色锦囊,交给青烟,嘱咐她次日去“城南买绣线”时,“恰好”路过珍宝阁。

等待回信的日子,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苏轻媛开始留意府中负责采买的仆役,留意门房收到的各种拜帖和物品,留意每一个与“镇国公府”沾边的消息。她甚至借口整理旧物,细细翻查了妆奁最底层的锦囊,将那些承载着过往甜蜜的鎏金小笺一一抚平,按时间顺序重新叠好。指尖抚过“春”字灯笼的墨线,抚过那道细小的伤口图样,抚过“梨羹甚甜”的笔迹,心中那份思念便如同陈酿,愈发醇厚,也愈发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涩。

十日后,青烟去取新制的春衫时,带回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点心盒。盒子里是几块精致的梅花酥,酥皮轻薄,透着淡淡的粉,花蕊处点着蜜渍梅肉。点心盒的夹层里,藏着一张被压得极薄的浣花笺。笺上不再是熟悉的鎏金小笺样式,而是谢瑾安亲笔的行书,墨色沉稳,力透纸背:

「潞河驿馆,夜雪初停。驿外寒梅数点,忆及金陵旧枝,恍若卿立于月下。酥饼乃驿站巧妇所制,聊慰风尘,不及卿手万一。京中春寒料峭,万望珍重。安。」

“潞河驿馆……”苏轻媛喃喃念着这个地名,指尖描摹着那刚劲的“安”字,仿佛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力度和风霜。他已行至潞河,那是北上必经之路。驿站寒梅,夜雪初停,他独自一人,在异乡的驿站里,望着几株梅花,思念着她。一股暖流夹杂着心疼,瞬间涌上心头。

她立刻回到书案前,展开新的浣花笺。这一次,她画了城南茶楼雅间的窗格,窗外是飘雪的街道,窗内案几上,放着一盏温热的茶,茶烟袅袅,旁边搁着那粒刻字的珍珠。画角题道:「雪拥长街寂,珠暖掌心温。驿梅虽清绝,莫忘添衾枕。」

回信再次通过青烟和珍宝阁的“偶遇”,交到了天竹手中。这条跨越千里、依靠人力与默契维系的传信之路,就这样在初春的料峭寒风中,艰难又执着地运转起来。

谢瑾安的信,时快时慢,内容也因路途劳顿和公务在身而时繁时简。有时是寥寥数语报个平安:「已抵幽州,风寒甚厉,幸无大碍。见此地有白梅,异于金陵绿萼,采撷几朵,随信奉上。」信笺中果真夹着几片风干的白色梅瓣,带着北地的凛冽气息。

有时会写些沿途见闻:「过黄河,冰凌初解,浊浪排空,气势磅礴,惜卿未得同观。」「遇山间野寺,古钟苍苔,僧言寺后老梅已逾百年,花开如雪,香气清绝,徘徊竟日。」

而苏轻媛的回信,则成了她在金陵生活的点滴印记。她会画下庭院里新发的第一枝垂柳,题上「柳眼初开,春水微皱」;会描摹母亲新赠的一盆素心兰,写下「兰香清幽,伴读良友」;甚至有一次,她将青烟不小心打翻胭脂染红了绣帕的窘事也画成小图,旁边俏皮地写着:「胭脂化血,青烟惊魂,徒留帕上残春」。

这些书信,如同细密的针脚,将分隔两地的心悄然缝补。那些干枯的花瓣、细小的刻字珍珠、带着不同墨香的信笺,都成了最珍贵的信物,被苏轻媛仔细地收藏在妆奁深处那个越来越鼓胀的锦囊里。

然而,平静之下亦有暗涌。谢瑾安离京,镇国公府闭门谢客,世子之位悬空,金陵城中一些原本被镇国公威势压制的势力,心思便活络起来。苏轻媛的父亲虽是清贵翰林,但其母族与已故的端敬侯府有旧谊,加之苏轻媛才貌渐显,难免引来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关注。

暮春三月,皇后在宫中举办花朝宴,遍邀京中贵女。苏轻媛亦在名单之列。宴席之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轻媛素喜清静,只拣了角落的位置,默默赏花品茗。她今日只簪了那支金雀衔梅钗,樱草色春衫衬得人淡如菊,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女中,反而有种脱俗的清丽。

席间,户部尚书家的嫡次子赵珩,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此人风评不佳,仗着家世,颇有几分纨绔习气。他端着酒杯,故作潇洒地踱步过来:“苏小姐好雅兴,独坐赏花,岂不寂寞?这御苑牡丹开得正好,不如让在下为小姐引路一观?”

苏轻媛起身,微微屈膝行礼,态度疏离而客气:“多谢赵公子美意。只是小女子素喜清静,在此处看看便好,不敢劳烦公子。”她声音清越,举止从容,金雀钗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划出矜持的弧度。

赵珩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甘心:“苏小姐何必拒人千里?听闻小姐才情出众,尤擅丹青。今日花朝美景,不知在下可有幸求得小姐一幅墨宝?”言语间带着几分轻佻的试探。

“小女子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恐污了公子慧眼。”苏轻媛再次婉拒,语气虽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显然不欲再与他多言。

这一幕,恰好落在不远处几位贵女眼中。永宁侯府的二小姐林薇,素来心高气傲,又对赵珩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此刻见苏轻媛对赵珩如此冷淡,而赵珩竟似锲而不舍,心中顿生不快,忍不住低声与旁边交好的姐妹嗤笑:“呵,装什么清高。不过是个小小翰林的女儿,仗着几分姿色,倒摆起谱来了。谢世子离了京,她倒成了香饽饽?也不想想,镇国公府的门槛,是她够得上的么?”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邻近的几位小姐听见。几道或探究、或轻蔑、或看好戏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苏轻媛身上。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轻媛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林薇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担忧和一丝自卑。门第之别,始终是横亘在她与谢瑾安之间一道无形的鸿沟。她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指尖掐着掌心,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些视线,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并未言语,只是那眼神清澈坦荡,自有一股不容轻侮的凛然气度。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女声响起:“薇丫头,背后议论他人,非侯府淑女所为。”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今日宴会的主持之一,德高望重的安阳长公主。

她由宫女搀扶着,缓缓走来,目光扫过林薇,带着淡淡的警示,随即落在苏轻媛身上,眼神中带着几分欣赏:“这位便是苏翰林的千金吧?果然气韵清雅。本宫瞧你发间这支钗子倒是别致,雀衔寒梅,颇有风骨。”

长公主的突然解围,让林薇瞬间白了脸,讪讪不敢再言。其他人也连忙收敛了神色。苏轻媛心头一暖,忙向长公主深深一礼:“臣女苏轻媛,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谬赞,愧不敢当。”

“起来吧。”长公主虚扶了一把,目光在她发钗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地道,“好物件,需得配慧心人。心正则物贵,心邪则物损。”这话看似说钗,却更像是在敲打在场某些人。众人皆屏息垂首。

花朝宴的风波,虽因长公主的干预而平息,但那些流言蜚语和探究的目光,却像春日里悄然滋生的藤蔓,缠绕在苏轻媛的心头。她更加深居简出,只与几位真正交好的手帕交往来,将更多的心神寄托在那些跨越千山万水的书信上。

谢瑾安的信,在四月里忽然断了近半个月。苏轻媛按捺住焦灼,依旧按时让青烟去“偶遇”天竹传递自己的信笺,却如同石沉大海。她开始失眠,对着妆奁里那些积攒的信笺和信物发呆。那粒刻着「元夕灯暖」的珍珠被她握在掌心,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甚至开始担忧潞河之后的路途是否艰险,他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镇国公离京,是否意味着沿途的护卫力量不足?

就在她忧心如焚,几乎要忍不住让父亲设法打听镇国公府一行行踪时,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青烟几乎是冲进了她的闺房,裙角湿了大片,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被雨水打湿了一角的油布包。

“小姐!小姐!有信了!是天竹小哥,他……他好像跑得很急!”青烟气喘吁吁,脸上却满是激动。

苏轻媛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抢过了那个油布包。拆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密封极好的锡盒。打开锡盒,一股浓烈的药草混合着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苏轻媛的心瞬间揪紧!盒底铺着几片被血渍和药汁浸染得变了色的枯叶,已辨不出是何种植物。枯叶之上,放着一张被揉皱又展平、显然是在极其仓促和艰难情况下写就的浣花笺。

墨迹被水汽晕开,又被血点沾染,字迹潦草颤抖,不复往日的沉稳:

「……冀州遇伏,流寇凶悍。父受惊,安左肩中箭,无性命之忧,已抵晋阳休养。勿念。此地有赤芍,花开如血,采撷寄卿,睹物……如面。归期……恐迟。」

信笺末尾的“安”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墨色淡得几乎消失,仿佛书写之人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遇伏……中箭……”苏轻媛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手中的信笺和锡盒几乎拿捏不住。那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那被血染红的枯叶(是赤芍?),那潦草颤抖的字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遭遇的危险与伤痛!左肩中箭……该有多痛?无性命之忧?那他此刻是否高烧?是否疼痛难忍?晋阳的医馆可好?药材可足?

无数可怕的念头瞬间涌入脑海,让她浑身冰凉,指尖都在颤抖。她紧紧攥着那张染血的笺纸,仿佛要从中汲取他的力量和温度。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滴在“安”字那模糊的最后一笔上,迅速晕开,与那早已干涸的血渍、晕开的墨痕融为一体。

“小姐!”青烟见她脸色煞白,摇摇欲坠,慌忙上前扶住,“您别急,世子说了无性命之忧!他定会平安的!”

苏轻媛靠在青烟身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灭顶般的担忧。不能慌!他远在晋阳,此刻最需要的是她的冷静和支撑!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虽含着泪,却已燃起一簇坚定的火焰。

“青烟,研磨!取最好的金疮药和清心丸来,要父亲去年得的那瓶御赐的‘玉露生肌散’!还有,把我收着的那支百年老山参也找出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清晰果断。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最坚韧的澄心堂纸,提笔的手因后怕而微颤,落笔时却异常沉稳:

「晋阳书至,字字惊心。血染赤芍,痛彻妾怀。闻君伤左,如折妾翼。玉露生肌,乃御赐圣药,止血生肌有奇效,万望珍用。老参补气,清心宁神。冀北多风沙,箭疮忌湿冷,务必静养,切莫劳神。」

写到此,她顿了顿,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提笔,在信笺下方空白处,用尽全部心力,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金雀。金雀的翅膀有些歪斜,仿佛也受了伤,但雀首高昂,眼神锐利,紧紧衔着一支完整的、盛放的红梅。没有题字,唯有那金雀衔梅的姿态,便是她所有未尽的千言万语——伤痛难阻归意,我等你平安归来。

她将信笺小心吹干,连同青烟找来的珍贵药材,用最柔软的棉布层层包裹,再装入防水的油布袋,最后放进一个坚固的小木盒里。她摘下发间那支金雀衔梅钗,用丝帕包好,轻轻放在药材之上。这钗自他赠予,她从未离身,此刻,便让它代她去守护他。

“青烟,立刻去找天竹!无论他在哪里,务必亲手交给他!告诉他,这是救命的药,十万火急!”苏轻媛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青烟接过沉甸甸的木盒,用力点头:“小姐放心!奴婢拼了命也会送到!”

看着青烟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苏轻媛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力气仿佛被抽空。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如同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跳。她紧紧握着那枚刻着「元夕灯暖」的珍珠,将它贴在唇边,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

“谢瑾安……”她低低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在雨声里,“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

晋阳驿馆的灯火,是否也如这金陵的雨夜一般孤寂?她的信,她的药,她的钗,正穿越这绵绵春雨,朝着北方,朝着那个受伤的身影,疾驰而去。千里之外的牵挂,在这一刻,沉重得如同实质,却也成为了支撑彼此熬过艰难时光的唯一光亮。半年之期,似乎变得格外漫长。而重逢的祈盼,在血与药的警示下,变得更加迫切而沉重。

青烟带着那盒寄托了苏轻媛全部心焦与祈盼的伤药和金钗,在连绵春雨中消失。接下来的日子,对苏轻媛而言,每一刻都像是在炭火上煎熬。晋阳的每一丝风声,都仿佛带着血腥与药味,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原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那支金雀衔梅钗不在发间,妆奁深处那个锦囊却愈发沉重,里面除了过往的甜蜜花笺,如今又多了一张染血的浣花笺和几片被血渍浸透的赤芍枯瓣。

她常常在深夜取出,指尖抚过那潦草颤抖的字迹,心便如被无形的手攥紧,疼痛难当。唯有那粒刻着「元夕灯暖」的珍珠,被她贴身藏着,在掌心捂得温热,成了支撑她熬过漫漫长夜的一点微光。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金陵城迎来了初夏,蝉鸣聒噪,绿荫渐浓。苏府后院的梅树早已褪尽残红,换上了浓密的绿叶,再也寻不到一丝冬日的痕迹。苏轻媛坐在梅树下,望着那枝曾被谢瑾安称为“岁寒友”的枯梅,心中空茫一片。枯枝依旧,故人何在?

终于,在谢瑾安信中断绝近一个月后,一个闷热的午后,青烟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后院,脸上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声音嘶哑却带着狂喜:

“小姐!小姐!晋阳!晋阳来信了!是天竹!天竹亲自回来了!”

苏轻媛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眩晕,扶住梅树才勉强站稳。她看到天竹——那个总是机灵沉稳的小厮,此刻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一身风尘仆仆的短打沾满泥灰,显然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来的。他见到苏轻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木盒,声音沙哑哽咽:

“苏小姐!世子…世子让小的务必亲手交给您!世子他…他好了!伤口在收口了!能下地了!”天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世子说,多亏了小姐的药和钗!玉露生肌散救了急,清心丸退了高热,那老参吊住了精神!世子让小的告诉小姐,‘钗在人在,安已无恙,归期可待!’”

“钗在人在……”苏轻媛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尚带着天竹体温的木盒。盒子上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边角也磕碰得厉害,显然这一路护送,亦是险象环生。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着呼吸打开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支金雀衔梅钗。红宝石雀眼依旧璀璨,珍珠梅蕊依旧莹润,只是钗身似乎被仔细擦拭过,却仍能看出曾经沾染过些许尘灰和汗渍。钗被一根细细的红绳系着,红绳的另一端,连着一张崭新的浣花笺。

笺纸上的墨迹是熟悉的沉稳有力,虽略显虚弱,却已不复前信的潦草颤抖:

「轻媛卿卿:

晋阳一劫,恍如隔世。药至如卿亲临,钗悬于榻前,雀目灼灼,如卿殷殷目光,令安不敢懈怠分毫。玉露生肌,神效非凡,清心固本,老参续命。卿之深恩,刻骨铭心。左肩箭创已收,筋骨无损,唯余些许皮肉之痛,不足挂齿。赤芍虽残,卿心已鉴。安在此养伤,兼理父命琐务,不敢懈怠。归心似箭,奈何路途尚远,恐需待夏末秋初。望卿珍摄,勿再忧心。画中之雀,振翅欲飞,安心领神会。待归时,定亲为卿簪此钗,共赏金陵秋月。 瑾安 顿首」

信笺的右下角,没有画,却用极细的朱砂,点了一颗小小的、饱满的心形。那一点朱砂红,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瞬间点亮了苏轻媛积郁已久的阴霾。

她紧紧攥着信笺和金钗,泪水终于决堤,却是欢喜的泪水。他好了!他真的好了!字里行间,那个沉稳冷静、会牵挂她、会安抚她的谢瑾安又回来了!那颗小小的朱砂红心,更是胜过千言万语,将她所有的担忧、思念、后怕,都化作了滚烫的暖流。

“青烟,快带天竹下去梳洗休息,用最好的饭食,请府医看看有无伤病!重重赏!”苏轻媛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力量。她将金钗紧紧贴在胸口,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此刻却成了最熨帖的温度。

有了谢瑾安平安的确信,接下来的等待虽然依旧漫长,却不再是无望的煎熬。苏轻媛的心境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渐渐明朗起来。她开始有心思打理庭院,跟着母亲学习管家庶务,甚至重新拿起画笔,心境不同,笔下的花鸟也多了几分生气。

她将谢瑾安寄回的金钗重新簪回发间,每日对镜理妆时,看着雀眼红宝石的光芒,心中便充满了笃定。她继续通过天竹这条隐秘的线传递书信,内容也轻松了许多。她会画下庭院里初绽的紫薇,题上「夏木阴阴可人」;会描摹自己新绣的一方“金雀栖梅”帕子;甚至将听闻的几件金陵趣事写成小段子,只为博他养伤时一笑。

谢瑾安的回信也日渐规律,字迹愈发稳健有力。他讲述晋阳的风土人情,讲述伤愈后策马郊野的畅快,讲述处理公务的琐碎与心得。偶尔,信笺中会夹着一片北地特有的枫叶书签,或是一小块带着松香气息的墨锭。每一份小小的礼物,都跨越千山万水,承载着他无声的思念和分享的喜悦。

时光在尺素传情中悄然流逝。蝉声渐歇,梧桐开始飘落第一片黄叶。金陵城的秋意,带着桂子的甜香,悄然弥漫。

这一日,苏轻媛正在窗前临帖,青烟几乎是蹦跳着进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手里捏着一张与以往不同的、带着官府火漆印的短笺:

“小姐!镇国公府!是镇国公府正式的拜帖!国公爷和世子……已平安抵京!国公爷派人送帖,说明日巳时,阖府登门,拜谢老爷夫人!”

“啪嗒”一声,苏轻媛手中的紫毫笔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她猛地站起身,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几乎要跃出胸腔。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不是信笺上的只言片语,不是想象中的身影,是切切实实的、踏上了金陵土地的他!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却是近乡情怯般的慌乱。明日!镇国公阖府登门!这绝非寻常往来,而是带着“拜谢”之意的正式拜访!这意味着什么?两家关系将彻底明朗?国公爷的态度……她下意识地抚上发间的金雀钗,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珍珠,才稍稍定下心神。无论如何,他回来了,平安地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夜,苏府上下灯火通明。苏夫人亲自指挥着仆役洒扫庭除,准备明日待客的茶点果品,连苏翰林也难得地放下书卷,捋着胡须在厅中踱步,眉宇间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凝重。苏轻媛的闺房内,灯火摇曳。她坐在妆台前,看着菱花镜中自己泛着红晕的脸颊。青烟捧出了好几套新制的秋装,樱草色太嫩,藕荷色太素,黛青色又略显沉闷……最终,她选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云锦长裙,颜色清雅,恰似御史府月洞门下初见的那个身影腰间香球的色泽。发间,自然还是那支金雀衔梅钗,红宝石雀眼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小姐,您看这耳坠配这对翡翠水滴可好?还是这对珍珠的?”青烟比划着。

苏轻媛摇摇头,从妆奁最深处,取出了那粒刻着「元夕灯暖」的珍珠。她让青烟用极细的金链子将它系好,做成了一枚小巧别致的珍珠坠子,轻轻戴在了耳垂上。冰凉的珍珠贴着温热的肌肤,仿佛连接着过往无数个思念的日夜。

翌日,天高云淡,秋阳和煦。

苏府正厅,气氛庄重而隐含期待。巳时初刻,门外传来车马停驻的声响和整齐的脚步声。管家高声通传:“镇国公、世子到——!”

苏轻媛随着父母起身相迎,垂首敛目,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她听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入厅堂,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那是镇国公。接着,是另一个熟悉的、步伐略缓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是他!她几乎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灼热的温度。

“苏大人,苏夫人,冒昧登门,叨扰了。”镇国公的声音洪亮而客气,带着沙场历练出的沉稳。

“国公爷言重了,您与世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苏翰林连忙还礼。

一番寒暄见礼,众人落座。苏轻媛始终垂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发间、耳畔。她微微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

谢瑾安就坐在镇国公下首。他穿着一身墨蓝色锦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面容清减了些许,下颌的线条更加分明,眉宇间沉淀了几分浴火重生后的内敛与坚毅。他的脸色已恢复红润,眼神却比离京前更深邃,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四目相接的刹那,苏轻媛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情感。他的目光在她发间的金钗和耳垂的珍珠坠上流连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柔至极的弧度。

“此次北行,犬子在冀州遇险,幸得苏小姐及时援手,赠予灵药,才得以转危为安。”镇国公的声音将苏轻媛的思绪拉回,只见国公爷神情郑重,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真切的感激,“老夫身为人父,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苏小姐蕙质兰心,高义薄云,实乃瑾安之幸,亦是我镇国公府之幸。” 这番话,分量极重,无异于公开认可。

苏轻媛忙起身,盈盈一礼:“国公爷言重了。世子吉人天相,轻媛不过是尽了绵薄之力,实在不敢当国公爷如此赞誉。”她声音清越,举止从容,雨过天青色的裙裾随着动作轻轻摆动,耳畔那颗小小的珍珠坠子也微微晃动,在秋阳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谢瑾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待她落座,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苏小姐救命之恩,瑾安没齿难忘。那支金钗,在晋阳病榻前,便是瑾安熬过伤痛、盼归金陵的明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钗已完璧归赵,然其中情义,瑾安此生,必以真心相报。”

此言一出,厅内一片寂静。这已近乎是当众的承诺了。苏夫人眼中露出欣慰,苏翰林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神色复杂。镇国公看了儿子一眼,并未出言阻止,反而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默许。

接下去的交谈,围绕着北地风物、京中近况,气氛渐渐融洽。苏轻媛偶尔应答几句,得体大方。她能感受到谢瑾安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专注和温柔。当丫鬟奉上苏轻媛亲手调制的桂花蜜茶时,谢瑾安端起茶盏,深深嗅了一下那清甜的香气,抬眼看向她,轻声道:“此茶清甜,恰似某日梅溪雨后,溪畔之息。”

苏轻媛耳尖微热,垂眸浅笑。这句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暗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记得,他都记得。那些花笺传情、梅溪共饮、雨中赴约的点点滴滴,从未因时间和距离而褪色。

镇国公府一行并未久留,礼节性地用过茶点,便起身告辞。苏家父母送至府门。

临上马车前,谢瑾安脚步微顿,回身看向站在父母身后的苏轻媛。秋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雨过天青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发间的金雀钗和耳畔的珍珠坠交相辉映。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睽违半年的身影,刻入心底。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而清晰的话语,穿过些许距离,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苏小姐,明日未时,西郊梅溪,老地方,可好?”

苏轻媛的心猛地一跳,抬眸迎上他深邃而期待的目光。她看到了他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疲惫,也看到了那不容错辩的、浓烈如酒的情意。她轻轻颔首,唇角弯起一抹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容,用只有他能读懂的口型,无声地应道:

“好。”

谢瑾安眼中瞬间光华大盛,如同拨云见日。他不再多言,转身上车。马车辘辘驶离,扬起细微的尘土。苏轻媛站在原地,目送着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指尖轻轻拂过耳垂上那粒温润的珍珠。

梅溪之约,不再是雨中的仓促相见。这一次,是劫波渡尽后的重逢,是心意昭然后的期许。秋日的梅溪,虽无雪也无梅,但那溪水,那山石,那凉亭,都承载着他们之间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愫。

她知道,明日,将是另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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