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重山那句低沉的“傻不傻”,像是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姜芷的心尖。她仰头看着他,方才那点因他胡乱吃醋而生的气恼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满眼的柔软和一丝好笑的无奈。这个在外人面前凶悍冷硬得像块磐石的男人,私下里竟会有如此幼稚别扭的一面。
她没抽回手,反而用指尖在他粗糙的掌心里又轻轻勾画了一下,带着明显的戏谑:“是啊,也不知是谁傻,为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客人,喝了一肚子的陈年老醋,这会儿怕是牙都酸倒了吧?”
赵重山被她戳破心事,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色,眼神闪躲,有些狼狈地想要松开她的手,却被姜芷反手紧紧握住。
“好啦,不笑你了。”姜芷见好就收,拉着他往屋里走,“你不是回来取东西的?取了没?镖局那边不是还有事?”
经她提醒,赵重山才想起正事,快步走进卧房,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一份用油布包好的镖单,揣进怀里。整个过程,他都微低着头,不敢与姜芷带笑的目光对视。
姜芷也不逼他,自顾自地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往里面加了一小勺蜂蜜搅匀,递给他:“喏,喝了。宿醉又发火,最是伤身,润润喉咙。”
赵重山默默接过,仰头一口气喝了。温热的蜂蜜水滑过喉咙,确实舒缓了那股因怒气而起的干涩灼热,也仿佛抚平了他心底最后一丝躁郁不安。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姜芷恬静的侧脸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我方才,语气重了。”
姜芷正在收拾灶台,闻言动作一顿,回头看他,眼里漾开浅浅的笑意:“知道错了?”
赵重山抿着唇,不吭声,算是默认。
“那以后还乱不乱吃飞醋?”姜芷得寸进尺。
赵重山脸色一僵,别开脸,闷声道:“……看他那文绉绉的样子就碍眼。”
这分明是死不悔改。姜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知道这人的醋劲儿是刻在骨子里的,怕是改不了了。她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快去吧,别让镖局的兄弟们等急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听到“晚上吃什么”,赵重山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些,想了想,道:“……随便,你做的都好。”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别太清淡。”
这是还记着早上那顿清粥小菜呢。姜芷抿嘴笑:“知道啦,给你做红烧肉,多放肉,少放糖,行了吧?”
赵重山眼底这才有了点真切的笑意,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只是那背影,比起方才回来时的阴沉紧绷,明显松快了许多。
送走赵重山,姜芷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想着他刚才那副别扭又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摇头失笑。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融融的。她挽起袖子,开始认真地打扫铺子和后院。许是心情愉悦,连带着干活都格外有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将里里外外收拾得窗明几净。
晌午过后,她特意去了一趟集市,割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买了些新鲜的时蔬。回来便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开来。先将五花肉切成均匀的块,冷水下锅,加入姜片、料酒焯水去腥。捞出后用温水冲洗干净,沥干水分。
锅里下少许油,放入冰糖,小火慢炒至枣红色,然后倒入沥干的肉块,快速翻炒,让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糖色。接着放入葱段、姜片、八角、桂皮等香料炒出香味,烹入料酒、酱油,加热水没过肉块,大火烧开后转小火,盖上锅盖慢慢焖炖。
随着时间推移,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料的咸香,渐渐从锅盖边缘溢出,弥漫了整个小院,诱人食指大动。
姜芷一边看着火,一边准备其他菜蔬。她想着赵重山平日练武耗力,又受了场“情伤”,得多补补,便又和了一小块面团,打算等他回来前,手擀点面条,用红烧肉的汤汁拌着吃,定然香得很。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绚丽的橘红色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平日似乎要急促一些。
姜芷刚把最后一道清炒时蔬盛出锅,闻声擦了擦手,走到厨房门口。只见赵重山正推开院门进来,他似乎是一路急着赶回来的,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一进院子,他的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厨房门口系着围裙的姜芷,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过来。
“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姜芷笑着招呼,仿佛午后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赵重山“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和桌上已经摆好的、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尤其是中间那碗油亮红润、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快步走到井边,打水洗漱。
等他收拾利落回到堂屋,姜芷已经盛好了两碗米饭,并将那一大海碗红烧肉推到他面前:“喏,你的,少糖多肉,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赵重山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大块颤巍巍、裹满酱汁的红烧肉放进嘴里。肉炖得极其软烂入味,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咸香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甜,正是他最喜欢的口味。他埋头大口吃饭,吃得又快又香,显然是饿极了,也满意极了。
姜芷看着他狼吞虎咽却依旧不失豪迈的吃相,心里满足,自己也小口吃着饭,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蔬菜:“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吃点青菜,光吃肉腻得慌。”
赵重山来者不拒,姜芷夹什么,他就吃什么。饭桌上的气氛温馨而自然。
吃到一半,姜芷想起柳先生定制点心的事,便开口道:“对了,今日柳先生定的点心,我琢磨了几样,像是山药糕、核桃酪之类的,都还算软和,适合老人家。明日我便开始准备材料,大概后日能做好。他说后日下午会遣书童来取。”
她这话说得坦然,既是告知,也是表明自己行事坦荡,并无隐瞒。
赵重山咀嚼的动作慢了一瞬,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便又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虽没多说什么,但也没再表现出任何不悦。
姜芷心下稍安,知道这茬算是暂时过去了。
饭后,赵重山主动包揽了洗碗的活计。姜芷乐得清闲,便去烧了热水,准备两人沐浴。等赵重山收拾完厨房,姜芷已将兑好的温水提进了净房。
夏日的夜晚,星子稀疏,微风带来一丝凉意。两人先后洗漱完毕,换了干净的寝衣,并肩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纳凉。姜芷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轻轻扇着风,驱赶着偶尔飞过的蚊虫。
沉默了一会儿,赵重山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阿芷。”
“嗯?”姜芷侧头看他。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比白日柔和了些。
“我……”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读书少,是个粗人。不像那些读书人,会说话,懂礼数。”
姜芷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心中微动,摇扇子的手慢了下来。
赵重山目光望着远处漆黑的夜色,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我说过这是你家,我说到做到。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我……我会对你好。”
这不是什么山盟海誓,甚至算不上情话,朴实得近乎笨拙。可就是这样朴实的话语,从赵重山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字一句,重重地敲在姜芷的心上。
她忽然明白了,他白日的醋意和不安,根源或许就在于此。他并非不信任她,而是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某种不自信,怕自己这个“粗人”,给不了她那些“读书人”能给的风雅和体面。
一股酸涩又温暖的热流涌上姜芷的眼眶。她放下蒲扇,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布满厚茧,却温暖而有力。
“赵重山,”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中的,从来就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诗词歌赋、繁文缛节。”
“我看中的,是你明明自己过得糙,却会因为我一句话,就想办法把家里缺的东西都补齐;是你在外人面前凶巴巴,回到家却会笨拙地学着帮我干活;是你明明不善言辞,却会用行动告诉我,你在意这个家,在意我。”
“会吟诗作对的才子或许很多,但能像你这样,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对我好的赵重山,天底下只有一个。”她微微歪头,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轻声道,“所以,你不用跟任何人比。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赵重山身体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低下头,看着靠在自己臂弯里的那颗小脑袋,心头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填满了,涨涨的,暖暖的。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紧紧包裹住,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有些疼,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他没有再说话。夜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清香。两人就这般静静地坐着,依偎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只觉得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过了许久,赵重山才低声道:“外面凉了,回屋吧。”
“嗯。”姜芷点点头,站起身。
回到屋里,烛火摇曳。或许是今晚的交谈触及了彼此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气氛变得有些不同。躺在床上时,赵重山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背对着她睡去,而是侧过身,手臂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搭在了她的腰上。
姜芷先是一怔,随即心里涌上巨大的甜蜜和安定感。她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了眼睛。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皂角的清爽气息和他身上独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姜芷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和午后那场风波带来的些许委屈,都在这静谧的温暖中消散无踪。
误会冰释,心意相通。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睡得格外香甜踏实。情意便在这样笨拙却真诚的交付与接纳中,愈发笃定深厚。
翌日清晨,姜芷是在一阵诱人的食物香气中醒来的。她睁开眼,发现身侧已经空了。披衣下床,走到厨房门口,竟看见赵重山正站在灶前,有些手忙脚乱地煎着鸡蛋。锅里的蛋边缘有些焦黑,形状也不太规则,但他神情专注,额角甚至冒出了细汗。
看到姜芷,他有些窘迫地别开脸,粗声粗气道:“醒了?马上就好。”
姜芷看着灶台上那盘卖相不佳、却心意满满的煎蛋,再看看眼前这个在外威风凛凛、在家却为她洗手作羹汤的糙汉夫君,眼眶又一次忍不住发热。
她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腰身,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软软地应了一声:“嗯。”
一切尽在不言中。
经此一事,两人之间的那层若有似无的隔膜似乎彻底消失了。日子依旧平淡地过着,赵重山依旧早出晚归忙镖局的事,姜芷也忙着经营她的小铺子和准备柳老夫人定制的点心。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会更自然地交谈,眼神交汇时会有心照不宣的暖意,赵重山回家时,会给姜芷带一支新开的栀子花,或是一包她爱吃的蜜饯。虽然他还是话不多,但那份沉默里,多了缱绻的温柔。
真正的感情,或许就是这样,在一次次小小的摩擦与和解中,剥去最初的羞涩与试探,露出最本真、最坚韧的内核,历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