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小院里的灯火在寒风中摇曳,将赵重山擦拭长刀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刀锋反射的冷光映在他沉静如水的脸上,平添几分山雨欲来的肃杀。姜芷将最后一块烘干的肉脯和一小瓶精心调配的金疮药塞进他的行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抬起头,望着丈夫坚毅的侧脸,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一定要平安回来。”
赵重山收刀入鞘,转身将她冰凉的双手拢在自己温热粗糙的掌心里,目光沉静有力:“放心,为了你和安平,我绝不会有事。”他顿了顿,声音压低,“记住,无论明日听到什么风声,都不可自乱阵脚,守好家门便是。柱子会带人暗中策应,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这不是虚言安慰,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方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绝非逞匹夫之勇,他要的是在刀锋上搏出一线生机。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是约定的暗号。赵重山眼神一凛,示意姜芷退后,自己悄然贴近门边,沉声问:“谁?”
“镖头,是我,柱子。”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
赵重山拉开一道门缝,柱子闪身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
“如何?可有芸娘的消息?”姜芷迫不及待地上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柱子摇了摇头,眉头紧锁:“镇西街都问遍了,有个卖炊饼的老汉说,晌午后确实见过芸娘,像是在等货郎,但后来有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路过,停了一下,之后便没留意了。那马车……无人看清赶车人的模样,也未挂任何标识。”
线索仿佛断在了这里。对方行事老辣,滴水不漏。
“镖头,十里坡那边,我方才冒险摸过去远远瞧了一眼。”柱子继续汇报,语气沉重,“土地庙附近静得可怕,连声虫鸣都无,定然是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且……我隐约瞧见了个熟悉的身影,像是‘黑风煞’手下的那个‘断眉狼’!”
“黑风煞?断眉狼?”赵重山瞳孔微缩,“你可看真切了?”
“绝不会错!”柱子语气肯定,“那厮便是烧成灰我也认得!黑风煞这帮人,专干拿钱卖命的脏活,心狠手辣,周文远竟将他们招揽来了!”
姜芷虽不知“黑风煞”具体是何方凶神,但听这匪号与柱子的语气,也知是极难缠的江湖亡命徒。她的心又沉下去几分,指尖愈发冰凉。
赵重山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沉默片刻,忽然问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柱子,你还记得,前次我们在州府镖行总会与周文远那厮碰面,他身边那个始终低着头、寡言少语的随从吗?”
柱子一愣,努力回想:“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气息收敛得极好,几乎让人忽略。镖头,怎么了?”
“我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赵重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记忆的尘埃深处艰难搜寻,“并非相貌,而是某种感觉,尤其是他递茶时,小指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这个细微的习惯,我似乎在很多年前,见过类似的人。”
很多年前?姜芷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联想到周文远对她身世背景异乎寻常的“兴趣”,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重山,你是否……想起了什么与你过往有关联的事?”
赵重山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坐下,示意姜芷和柱子也坐。炭盆里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道旧疤在晦暗光线中更显狰狞。
“有些旧事,本打算烂在肚里,带进棺材。”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沉重,“但眼下,周文远步步紧逼,手段层出不穷,恐怕……其目的远非贪图阿芷你的厨艺,或是打压我们镖局生意这般简单。”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墙壁,望向了那段血与火交织的遥远过去。
“我并非生来便是走镖的武夫。十年前,我是北疆‘黑云铁骑’麾下,斥候营的一名营尉。”
“黑云铁骑”四字一出,柱子和姜芷皆倒吸一口冷气。那是大梁朝曾威震边陲的精锐铁骑,以骁勇善战和忠诚悍不畏死闻名于世。然而,约莫八年前,在一场极其惨烈的守城战后,这支劲旅却因主将通敌叛国的惊天罪名,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连番号也被朝廷撤销,成为一桩令人讳莫如深的禁忌往事。姜芷偶尔听镇上老人提及,也都是摇头叹息,语焉不详。
赵重山,竟然是黑云铁骑的营尉!
“我们的主将,是忠勇侯林啸天林将军。”赵重山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仿佛旧伤疤被狠狠揭开,“林将军爱兵如子,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他绝不可能通敌!那场守城战,我们被数倍于己的敌军重重围困,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苦守孤城一月有余。城破前夕,将军命我率领一队精锐弟兄,护送一件极其紧要之物突围,前往京城求援。”
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泛出白色。
“我们浴血拼杀,终于撕开一道口子,九死一生赶到京城,等待我们的,却是林将军通敌、黑云铁骑尽数殉国的噩耗,以及……无穷无尽的追杀。”他的语气看似平静,内里却蕴含着惊心动魄的惨烈,“护送的弟兄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我一人,身负重伤,跳入湍急河流才侥幸捡回一命。而那件要紧之物……也在我昏迷时不慎遗失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姜芷屏住呼吸,轻声问道,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赵重山缓缓摇头:“是一个用特殊火漆严密封口的铁盒。将军再三叮嘱,必须亲手交到当时的兵部尚书,如今的阁老李纲李大人手中。至于盒内所藏何物,我级别不够,无从知晓。”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但我怀疑,周文远,或者他背后那只黑手,如此处心积虑,恐怕就和这个遗失的铁盒,或是与黑云铁骑的覆灭旧案脱不了干系!”
“何以见得?”柱子急急追问。
“其一,周文远区区一个州府通判的侄儿,何来如此大的能量?既能调动税课司刁难,又能驱使黑风煞这等亡命徒,其背后定然盘踞着更为庞大的势力。其二,他对我,似乎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关注’,几次三番的试探,不似单纯因镖局生意而起。其三,也是最让我不安的一点……”
赵重山的目光转向姜芷,带着深深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凛然。
“阿芷,你可还记得,我们成亲之初,你曾提及,你是随逃荒的母亲从北边而来,你母亲病故前,曾留给你一个绣着奇异纹样的旧香囊?”
姜芷一怔,努力在原主那些模糊破碎的记忆中搜寻。确实,似乎有那么一件属于母亲的遗物,但年月久远,加之原主当时年幼颠沛,那香囊的模样和去向早已无从记起。“好像……是有这么个物事,但具体如何,我实在记不清了。这……有何关联?”
“那个纹样……”赵重山一字一顿,语出惊人,“若我记忆无误,其形制与走势,与当年黑云铁骑高级将领家眷之间,用于传递紧要讯息的一种暗记,极为相似!”
姜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连指尖都变得冰凉!原主那看似平凡甚至卑微的身世,竟然可能与她夫君血色的过去,与那桩足以震动朝野的叛国悬案牵扯在一起?这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
“难道……阿芷嫂子的娘亲,竟是黑云铁骑哪位将军的家眷?”柱子也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眼下尚无确凿证据,不可妄下断论。”赵重山眉头紧锁,形成深深的沟壑,“但周文远如此执着于阿芷,甚至不惜绑架芸娘以作要挟,恐怕绝非看重厨艺那般简单。他极可能怀疑阿芷的身份,或者……认为那件遗失的要紧之物,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途径,落在了阿芷或是她母亲手中!”
这个推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让整个事件的严重性瞬间提升了数个层级。若真牵扯到八年前的边军叛国旧案,那将是足以颠覆无数人命运的泼天大祸!周文远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其庞大与可怕,恐怕远超他们此刻的想象。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炭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反而更衬得这夜色深沉如海,压得人喘不过气。
原本以为仅是商场倾轧或私人恩怨,此刻却骤然掀开了冰山一角,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政治漩涡。他们这对只求偏安一隅、安稳度日的小夫妻,竟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如此凶险的惊天阴谋之中。
“所以,明日的十里坡之约,不仅是救芸娘脱险,”姜芷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眼神却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很可能……也是我们触碰这残酷真相的开始?”
赵重山重重颔首,眼中重新燃起磐石般的决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避无可避,那便迎头而上!我倒要看看,这潭浑水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
他豁然起身,重新握紧那柄伴随他多年的长刀,对柱子沉声吩咐:“计划照旧。但你需多带几位绝对信得过、经历过生死的镖局老弟兄,埋伏在十里坡外围。一旦见到我发出的信号,或听得庙内有大的异动,不必犹豫,立刻冲杀进去,首要之务,便是擒住周文远或其心腹!记住,要留活口!”
“明白!”柱子抱拳领命,眼中亦燃起同仇敌忾的火焰。
旧日的仇影已然现出狰狞的轮廓,巨大的危机如同乌云压城,摧人心魄。然而,在这一刻,赵重山与姜芷的心中,除了对友人安危的焦灼与对未知危险的警惕,更多了一股破釜沉舟、誓要弄清真相的决绝。
他们不再是被动承受风雨的一方,他们要主动踏入这龙潭虎穴,为了救回至亲好友,也为了守护他们拼尽一切才得来的这个家。
夜色,愈发浓稠如墨,距离辰时破晓,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