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因为犯罪嫌疑人，或者涉案人员，自身心理承受能力差，在看了证据之后就吐血、就昏迷，我们就要处理办案人员……”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沙瑞金，又落在了高育良的脸上。
“那以后，我们公安机关的案子，还怎么查？谁还敢去审讯？是不是我们抓了人，都得先把他供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对党和人民的不负责任？”
他没有直接顶撞，而是将一个对具体办案人员的处理问题，上升到了整个政法工作的原则性问题。
一句话，把球，又原封不动地，踢回给了沙瑞金。
你要是处理了程度，你就是开了这个坏头。
以后汉东省的公检法，都别想正常办案了！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高育良看了祁同伟一眼。
太刚了。
同伟这一下，几乎是把沙瑞金逼到了墙角，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沙瑞金看着祁同伟。
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甚至有些意味不明。
他明白了。
祁同伟，不可能和他站在一条船上。
他有他自己的山头，有他自己的人马，更有他自己绝不退让的底线。
拉拢不了。
既然拉拢不了，那陈岩石他就不能保。
为了一个已经声名扫地，还牵扯进刑事案件的恩人，他不可能去犯错误。
“同伟同志说的，有道理。”
沙瑞金脸上的严肃，瞬间化为了一片春风和煦。
“是我考虑问题，有些片面了。不能因为出了意外，就打击我们一线同志的工作积极性。”
他轻松地为自己刚才的咄咄逼人，找到了一个台阶。
“不过，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一定要把预案做足，医疗保障要跟上，避免再出现这种被动的局面。”
“是，我们一定吸取教训。”祁同伟立刻应道。
“至于陈岩石这个案子……”
沙瑞金的语气，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我的态度是，一查到底！”
“不管涉及到谁，不管他过去有什么功劳，有什么身份，在党纪国法面前，人人平等！”
“我们汉东，绝不允许有法外之地，更不允许有法外之人！”
“育良书记，同伟同志这一点，我们省委的态度是明确的，也是坚决的！”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正义凛然。
高育良和祁同伟，同时站了起来。
“请沙书记放心！”
……
从沙瑞金的办公室出来，一直到高育良的办公室关上门。
高育良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同伟，你今天，太冲动了！”
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一口气喝干，才压下心里的那点惊悸。
“你怎么能当着沙瑞金的面，一句都不让？他要处理程度，你让他处理就是了！大不了回头再想办法把他捞出来，给他个更好的位置补偿一下！”
“你这样硬顶，是把你自己放到了火上烤！你这是在跟省委书记叫板！”
在他看来，祁同伟今天的行为，完全不符合官场的生存法则。
太刚，易折。
祁同伟却笑了。
他自己走到沙发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态自若。
“老师，您觉得，沙瑞金今天叫我们过去，演这么一出，真的是为了处理程度？”
高育良一愣，“不然呢？”
“他是在试探我。”
“老师，您可能不了解陈岩石，但我了解。”
“他那种人，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他把沙瑞金叫到医院，绝不是去告状的，他是去求情的。他会搬出当年那点收养的恩情，声泪俱下地要挟沙瑞金，让他帮忙，把这件事压下去，保住他一辈子的清名。”
高育良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仔细回想着沙瑞金今天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
“所以，沙瑞金今天这场戏……”
“是他演给我看的。”祁同伟接过了话头。
“他先是站在政治高点，敲打我办案方式不妥，给我扣上一顶破坏稳定大局的帽子。然后，再提出要处理程度。”
“如果我当时态度软了，同意处理程度，那就代表我怕了，我退让了。”
“那么接下来，他就会旁敲侧击，以大局为重为理由，暗示我，陈岩石的案子，可以到此为止了，让我高抬贵手，放那个老东西一马。”
“这样一来，他既卖了陈岩石一个人情，又试探出了我的底线，还顺便打压了我的气焰，一石三鸟。”
祁同伟放下杯子。
“我顶回去了。我明确告诉他，我的人，你动不了。这个案子，我查定了。”
“他知道压不住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卖他这个面子。如果他再强行要求我放过陈岩石，那他这个省委书记，就是公然干预司法，徇私枉法。”
“他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他只能顺着我的话，立刻调转船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要求严查到底的姿态。”
祁同伟看着高育良，笑了。
“老师，他不是不得不严查，而是他只能选择严查。”
“与其为了一个嫌疑人冒风险，不如顺水推舟，把严查的命令交给我，把脏活累活都让我去干，他自己，依旧是那个英明神武，公正无私的沙书记。”
“哈哈哈……”高育良笑了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学生，在政治上的嗅觉和手腕，已经远远地，走到了他的前面。
他看到的，是风险。
而祁同伟看到的，却是风险背后的机会，和藏在更深处的，人心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