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道里还残留着钟楼崩塌的震颤,像一根烧红的铁丝在颅骨内缓慢刮擦——
可这一次,他没等余波散尽。
指尖已扣进水泥缝,指节泛白;膝盖顶住地面,脊椎一寸寸绷直如弓弦。
换气扇叶片,在视野右上角微微晃动。
三秒前它静止,两秒前它偏转7度,一秒前,轴承发出极轻的“咔”声。
他笑了。
血从嘴角淌下,滴在掌心,温热得近乎荒谬。
“系统,”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却清晰,“这次,我不借清醒。”
“我只要……你别断联。”
那股饥饿感刚在胃里翻腾了一下,就被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挤出了脑海,像铁砧砸在锈蚀的铜钟上,余震顺着耳道直抵颅底,震得后槽牙微微发麻。
狭窄的镀锌铁皮管道里充斥着陈年的积灰味和老鼠尸体风干后的酸腐气,灰粉在手肘蹭过管壁时扬起,呛进鼻腔是干燥的土腥与陈年脂肪氧化后的微甜膻气;而那股酸腐,则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氨水刺鼻,钻入喉头便引发舌根本能的收缩。
李炎像只断了脊椎的壁虎,手肘撑着管壁,一点点向前挪动。
膝盖和手肘的皮肤早就磨烂了,但他只能听到布料摩擦铁皮的沙沙声,感觉不到痛,粗粝的帆布裤料与铁皮刮擦时,发出持续不断的、高频细碎的“嘶啦”声,像砂纸在反复打磨生锈的弹簧片;而裸露的创面紧贴滚烫铁皮,传来一阵阵灼烫的钝压感,却无痛意,只有皮肤被高温烘烤后微微绷紧的紧滞感。
痛觉屏蔽是把双刃剑。
他抬起手腕,贴着满是油污的管壁看了一眼腕表。心率128。
“超限了。”
李炎面无表情地从领口内侧摸出最后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静默贴片”,摸索着贴在了颈动脉窦的位置。
滋——
微弱的电流瞬间刺入迷走神经,像冰水浇在烧红的炭上,那不是声音,是神经末梢被强行唤醒的尖锐震颤,从颈侧一路窜至太阳穴,视网膜边缘炸开一圈银白噪点,耳内嗡鸣骤然拔高半度,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鼓膜深处。
心率强制回落,视网膜上因为缺氧而产生的黑斑也随之消退。
耳机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底噪,随后陈昊的声音像是从深井里飘上来的:“炎哥,我也快吐了,你这视角的晃动幅度比过山车还大。监控切进去了,苏瑶正在把那批‘货’往b2冷藏库转运。那是唯一的出口,也是死路。”
李炎没说话,只是盯着手腕上的微型终端屏幕。
那上面不是通风管的前路,而是陈昊刚刚黑进来的监控画面。
画面里,陆振东站在满地狼藉的监控室中央,手里捏着那张被他从保险柜夹层里翻出来的旧照片。
照片边缘泛黄,像素模糊,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陆振东搂着一个穿警服的男人,背景是尚未完工的烂尾楼,相纸表面有一道细微裂痕,斜贯过两人交叠的手背,裂口处泛着毛边的灰白,像一道愈合失败的旧疤。
陆振东的手指在颤抖。
他另一只手正在操作控制台,屏幕上滚动着一份二十年前的绝密医疗档案:【编号x-709尸检报告:胸腔内发现未知高热晶体,疑似硅基寄生雏形。】
当年的医生说是高温结晶,现在看来,那就是乌托邦最早期的“翡翠剂”原体。
“你们早就动手了……连死人都不放过。”
陆振东的声音通过李炎的骨传导耳机传来,嘶哑,像是砂纸磨过生铁——那声音带着低频共振,震得李炎下颌骨微微发颤,耳道内绒毛随之翕动,仿佛能尝到铁锈味在舌根缓慢析出。
他猛地砸下通讯键,咆哮声在整个地下掩体回荡:“所有血月会的人,撤离主楼!今晚之后,老子不运了!”
“这老东西,醒得还不算晚。”李炎嘴角扯动了一下,手脚并用,加快了爬行速度。
b2仓库。
冷气森森,白雾贴着地面流动,像某种并不存在的裹尸布,寒气并非均匀弥散,而是以肉眼可见的、乳白色的湍流形态贴地游走,掠过脚踝时激起一层细密鸡皮疙瘩,皮肤表面凝出微小水珠,又迅速被更深层的冷意吸干,留下冰凉黏腻的真空感。
巨大的排风扇叶片切割着光线,在那辆正在发动的冷藏车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扇叶旋转时发出低沉的“呜——嗡——”声,每转一圈,光影就剧烈明灭一次,明处是刺眼的冷白光斑,暗处则浮着青灰色的、带静电感的残影,连睫毛投在眼睑上的影子都在微微震颤。
苏瑶穿着那身染血的红旗袍,正要把最后一只银色金属箱推入车厢。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秒,指尖在那冰冷的金属锁扣上摩挲了一下,眼角有一滴晶亮的东西滑落,还没落地就被冷气冻成了冰珠——那是极快的一瞬,在昏暗的顶灯下折射出一抹易碎的微光,冰珠坠落途中,表面凝结出蛛网状霜纹,撞上水泥地时迸开细不可闻的“噼”声,碎屑飞溅时带着零下二十度特有的、近乎真空的寂静感。
她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
她只是忘了怎么表达。
苏瑶突然反手,从发髻里拔出一枚伪装成簪子的数据芯片,狠狠插进了货车旁的物流主机接口。
原本闪烁着绿光的屏幕瞬间猩红一片。
【警报:自毁程序已启动。】
【基因库清零倒计时:10...9...】
“如果我也能写一次结局……”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烟,气流拂过唇瓣时带起细微震颤,音节未全出口便被冷气撕碎,只余一缕微弱的、带着薄荷凉意的呼吸余韵,在耳膜上留下羽毛扫过的痒感。
哐当!
通风口的栅栏被一脚踹开,李炎裹着一身灰尘和油污,像颗炮弹一样砸在集装箱顶上。
冷藏车的引擎已经在轰鸣,排气管喷出的黑烟呛得人肺管子生疼,那烟不是单纯的焦糊味,混着柴油燃烧不充分的辛辣、橡胶软管过热散发的甜腻,以及金属壳体被高温炙烤后释放的、类似铁锈炖煮的咸腥气,三重气味层层叠叠,吸入时喉管立刻收紧,黏膜泛起灼烧般的干涩感。
来不及了。
李炎根本没去管苏瑶手里那把泛着幽光的骨刃,直接从怀里掏出那个还在冒火花的机械控制器——那是刚才从周浩义肢上硬拆下来的核心组件。
他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输入了一串看似毫无逻辑的代码。
“戌寅归位,静默重启。”
这是高晴烟从那个疯子作家的手稿里破译出的通用后门指令。
刹那间,整个仓库的电路发出刺耳的啸叫——滋啦声高频且尖锐,像无数只蝉在耳边同时暴毙,那不是单一音调,而是由至少七种不同频率叠加而成的金属啸叫:高频如玻璃刮擦黑板,中频似高压电弧爆裂,低频则像巨型变压器过载前的濒死嗡鸣,三者共振,震得牙齿缝隙发酸,唾液腺不受控地分泌出微苦的津液。
原本还在倒计时的自毁程序卡顿了,连带着那三箱药剂内置的定位追踪器指示灯也由红转黄,陷入了逻辑死循环。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李炎像变魔术一样,单手抄起早已准备好的三只高仿金属箱,脚尖一挑,将真的药剂箱踢进阴影,同时把那三箱灌满了“罪痕显影剂”的假货滑入了车厢滑轨。
咔哒。
锁扣咬合的声音清脆悦耳——短促、利落、带着精密齿轮咬合特有的金属冷感,余音在冷雾中扩散时竟泛起一丝近乎瓷器开片的细微震颤。
甚至还有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异能追踪器发射端,被他用口香糖黏在了车底的大梁内侧,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像是在街头变戏法的骗子,口香糖拉出的细丝在冷气中瞬间变硬,黏附时发出“噗”的一声微响,像熟透的浆果被轻轻按破。
“找死!”
苏瑶终于反应过来,右手手肘处骨刃暴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李炎咽喉,刃锋破空时卷起一道低压涡流,刮过李炎耳廓的瞬间,汗毛倒竖,耳道内压力骤变,鼓膜向内凹陷,连带着左眼视野边缘泛起一圈水波状的扭曲涟漪。
“你母亲叫赵婉秋。”
李炎没躲,只是语速极快地吐出这几个字。
骨刃悬停在他喉结前不到一厘米处,锋刃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那不是风,是超音速刃尖扰动空气形成的微压冲击波,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抵住喉结正中的软骨凸起,皮肤表面汗毛被静电吸附,根根直立,颈侧静脉在压迫下微微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在刃尖的寒气上,激起点点冰粒。
苏瑶那双幽绿色的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器。
“1987年生,死于一场‘意外火灾’。”李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和我娘是同一天,同一个火场。”
苏瑶的手臂开始颤抖,骨刃表面因为高频震动而发出嗡嗡的低鸣,那嗡鸣不是来自刃体,而是她臂骨内部植入的微型谐振器失控震颤,透过接触点传至李炎肩胛,震得锁骨隐隐发麻,像有细小的蜂群在骨髓里振翅。
“我们都不是工具,苏瑶。”李炎往前走了一步,胸口顶上了那锋利的刃尖,“我们是他们最害怕的变数。因为工具坏了可以修,但人一旦醒了,就会咬人。”
苏瑶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的绿光明明灭灭,像是某种即将在深海熄灭的磷火。
几秒钟的死寂,仓库外的警笛声已经隐约传来由远及近,是两组不同频率的警笛交替鸣响,高音部尖锐如刀,低音部浑浊如鼓,声波在混凝土墙壁间反复折射,形成绵延不绝的、带着金属锈蚀感的混响余韵。
苏瑶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难看,像是牵动了早已僵死的面部肌肉,却带着一种解脱的快意。
她猛地转身,手里的骨刃并没有收回,而是狠狠插入了控制台的核心主板。
滋——轰!
电火花四溅,物流主机彻底瘫痪,蓝白色电弧炸开时,空气中弥漫开臭氧的清冽与绝缘漆烧焦的苦涩,火花溅落处,李炎小腿外侧的裤管被灼出三个芝麻大的焦黑孔洞,孔洞边缘纤维蜷曲,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微腥。
“告诉那个写故事的女孩……”苏瑶没有回头,背影在电路短路爆出的火光中被拉得极长,显得单薄又决绝,“别让我活得像个悲剧。”
她推了一把李炎,然后迎着那团正在迅速蔓延的烈火走了进去。
李炎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撞破侧窗翻了出去。
他不能停。
正如老陈说的,他是那个已经把自己扔下悬崖的筹码。
凌晨四点的风带着湿气,刮在脸上像刀割——风不是匀速的,而是裹挟着细密雨丝,每一颗水珠撞上颧骨都带来微小的、带着凉意的冲击感,雨丝在睫毛上凝成细线,又被疾风吹断,留下短暂的、蛛网般的湿润感。
李炎站在风月巷的一处老旧屋顶上,脚下的瓦片早已松动,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不是木头的呻吟,是青灰陶土在百年承重后崩解的脆响,每一步都伴随细微的颗粒剥落感,鞋底碾过碎瓦时,能感到粗粝的陶粉在袜子与脚背之间缓缓流动。
远处,那辆冷藏车的红色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血线,朝着青龙山方向疾驰而去。
“炎哥,”陈昊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信号源极其稳定。那帮孙子肯定以为药剂已经安全上路了,正做着量产的美梦呢。”
“让他们做。”
李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掌心处,刚才攀爬时被铁皮割开的口子正在渗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在灰黑色的瓦片上,血珠坠地时并未立刻洇开,而是在低温下凝成半透明的暗褐小丘,表面浮着一层极薄的、油脂般的虹彩膜,映着远处霓虹,泛出病态的紫绿光泽。
一阵钻心的刺痒感突然从伤口处传来,不是剧痛,而是像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神经末梢的酸痒,混杂着灼烧感,那痒意沿着桡神经向上爬行,所经之处皮肤泛起细小的粟粒状凸起,指尖末端微微发麻,像被静电反复轻啄,而伤口深处却有股隐秘的、类似辣椒素灼烧的温热感,正缓慢蒸腾。
痛觉正在回归。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咧嘴笑了,那笑容在晨曦的微光里显得格外狰狞又鲜活。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喂,”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饿,“今天想吃羊肉串吗?我请客。”
听筒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轻笑:“加辣,双份。”
“成交。”
挂断电话,李炎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霓虹灯牌,投向了城市最高处的朱雀峰钟楼。
“剧本改好了。”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藏在袖口的破妄钉碎片,“接下来……该收账了。”
与此同时。
城市地底三千米,乌托邦静默层深处。
在一片死寂的数据洪流中心,编号为“prototype-01”的维生舱内,原本静止的心电图突然跳动了一下。
那具浸泡在绿色营养液中的躯体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正在高速旋转的数据漩涡。
它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一个僵硬、冰冷,却与屋顶上的李炎如出一辙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