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虚影散得并不干脆,像块烂布粘在半空,迟迟不肯消失。
陈伯突然动了。
这老头平时手抖得连药碗都端不住,此刻却稳得像换了个人。
他几步冲到那片还没完全冷却的沙地上,也不管断指上裹着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一把扯开。
血珠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陈伯没吭声,只把那根还在流血的手指往沙地上一戳,指尖当笔,在月光下飞快游走。
横三,竖七,转角一口井。
这是百草堂三十年前被烧毁的老库房格局,他闭着眼都能走完的地方,此刻正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在沙地上重现。
“青黛芽!”
不用苏清漪吩咐,一直护着心口的小满像是捧着自己的命,小心翼翼地把那株沾了金血露却依然有些蔫的青黛芽,轻轻放在了陈伯画出的“药柜”位置。
那里是当年的“天字号”库房,专放名贵药材。
苏清漪没有废话,抬起左手手腕,右手的柳叶刀一翻,寒光闪过。
血线飙出。
她没让血落地,而是手腕一震,那股热血像长了眼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连接起沙地上的青黛芽与她右腿那截惨白的断骨。
嗡——
空气里传来一声极低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通了。
沙地上的血图瞬间活了。
红色的血线像是活的藤蔓,疯狂向地下钻去,不过眨眼功夫,一座半透明的、泛着幽幽血光的巨大药柜虚影,竟从沙地里轰然升起。
这一幕很不科学,但感觉很带劲。
药柜的每个格子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透过半透明的柜体,里面的存货看得一清二楚。
苏清漪眯起眼,系统视野开启,扫描过那些虚影中的药材存量。
茯苓,少了三成。
附子,多了五倍。
而最底下那个本该存放“救命散”的大格子,里面塞满的却是一包包散发着诡异焦糊味的粉末。
“假死散母本……”苏清漪冷笑一声,那味道她太熟了,和刚刚那截枯骨里抠出的残渣一模一样,“原来这就是当年百草堂失火的真相。偷梁换柱,一把火烧个干净,好大的手笔。”
虚影里,一只苍白的手突兀地显现,正做着一个抓取药包的动作。
那只手的小指,极其别扭地向内蜷缩着。
霍铮在那只手出现的瞬间,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僵住。
他死死盯着那只手抓药的姿势,那个他在无数个噩梦里见过的姿势。
刺啦——
锦缎破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霍铮竟一把撕开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宽阔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刺青。
那是半部《校方篇》,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反手抹了一把陈伯滴在地上的血,那双常年握刀布满老茧的手,此刻却颤抖着,把沾血的指尖按在了自己脊背的一处空白上。
那里,正好缺了一段话。
血迹顺着肌肤纹理流淌,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竟然在那片空白处自动补全了字迹。
“药量失衡,非天灾,乃人祸;秤若歪,骨自鸣。”
霍铮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血腥气。
话音刚落,他那只完好的左眼里,漆黑的瞳仁瞬间化作一片璀璨的金芒。
那道金光如同利剑,穿透漫天风沙,笔直地照向了遥远的龙脊矶方向。
“看清楚了吗?”霍铮吼道,“他在那!”
一直在旁边像木桩子一样的沈婆子,突然跪了下去。
她双手捧着那个已经空了的陶瓮,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沙子里,瞬间不见踪影。
“那年大火……”老太婆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阿砚抱走了那个紫檀木的药匣子。我问他干什么,他冲我笑,说……说这是姐夫欠他的。”
苏清漪浑身一震。
姐夫?
苏家老爹虽然是入赘,但裴砚之从来只喊他“苏掌柜”,从未喊过一声姐夫。
这“姐夫”二字,叫的根本不是苏家的人。
那是霍氏的原配丈夫,霍铮的亲爹,她这具身体真正的舅父。
原来如此。
苏清官深吸一口气,肺腑里满是冰冷的沙尘味。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条已经彻底失去知觉的右腿。
还要什么证据?这断骨里的寒毒,就是最好的证据。
“既然是算账,那就得算个明白。”
她突然弯下腰,双手握住那一截支出来的断骨。
陈伯瞪大了眼:“大小姐,你——”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苏清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硬生生把那截断骨抽了出来。
鲜血喷涌,又瞬间被寒气冻结成红色的冰渣。
她手里攥着那根沾着自己血肉的白骨,往沙地上一横。
“以骨为秤杆。”
她将那株青黛芽放在骨头左端。
“以命为秤砣。”
又将那片包裹着假死散的焦黑纸屑,压在了右端。
“裴砚之,这一秤,你接得住吗?”
话音落下,那截白骨上原本蔓延的白霜纹路,竟然像是活过来一般,化作一道道精准的刻度。
骨秤,平了。
轰!轰!轰!
沈婆子面前那个空陶瓮里,原本已经熄灭的灯油残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竟然凭空炸开。
三百盏骨灯的残魂,化作漫天幽蓝色的光雨,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
每一滴雨落地,都在沙地上烧出一个幽蓝色的火坑。
火焰扭曲跳动,最后竟在半空中汇聚成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裴氏,欠命三百二十七。”
与此同时,遥远的玉门关方向,沉寂的夜空突然被一连串惨白的火光撕裂。
那是埋在龙脊矶下的“霜骨哨”。
那些原本用来控制药奴、传递信号的骨哨,此刻像是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因果反噬,接二连三地炸裂开来。
一股肉眼可见的黑气,顺着金光照耀的方向,疯狂地倒灌回去。
“啊——!”
哪怕隔着几十里地,众人仿佛都能听到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龙脊矶的大帐内,裴砚之死死捂住心口,一口黑血喷出三尺远。
他腰间那个从不离身的蛊囊,“啪”的一声炸成了粉末。
寒毒反噬,百倍奉还。
白骨滩上,苏清漪的身子晃了晃。
她手里那截白骨瞬间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而她右腿上原本惨白的霜纹,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转变为刺目的赤红。
像是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她的骨头上。
“清漪!”
霍铮目眦欲裂,扑过来就要扶她。
“别碰我!”
苏清漪猛地退后一步,声音冷得像冰,却又透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骨账清算完了,现在是代偿。”
她抬起头,那张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此刻竟泛起一股妖异的潮红。
“我现在,是个活账本。谁碰,谁死。”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阿沅,默默地走到沈婆子那个已经裂开的陶瓮前。
她从怀里掏出那面刚刚拼凑完整的铜镜,手一松。
铜镜落入瓮底那层厚厚的、像河水一样流淌的骨胶之中。
镜面没有沉底,反而像漂在水面上的一叶扁舟,微微晃荡着。
借着幽蓝色的火光,那镜面上,竟然映出了一条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江底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