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赤金锁链还悬在半空,苏清漪的手腕却传来一阵幻痛,好像皮肤已经被高温烫出了水泡。
链身没有完全合拢,缺口处红光吞吐,每个链环内侧都蠕动着复杂的铭文。
她眯起眼,借着烽燧上的寒风辨认上面的古篆。
“永锢药脉”。
四个字,像四颗烧红的钉子,直直凿进她的眉心。
苏清漪觉得有些好笑,唇角勾起一抹冷的弧度,指尖在那滚烫的虚影上虚虚一点:“裴砚之,你管这叫册封?这分明是一座等着把人拆骨入药的活祭坛。”
烽火台下的裴砚之踉跄了一步,好像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抽走了脊梁骨。
他身上那层新生的人皮正经历着剧变,原本暗红的经络纹路此刻突然亮起,密密麻麻,像一张针灸图谱被人强行刻在了血肉上。
“你懂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漏风一样的哨音。
裴砚之猛地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机关算尽的脸此刻满是偏执的潮红,“药性本就是流动的,若不以金锁禁锢,它们会散!散了,这三十里边关就真的成了死地,万民皆是枯骨!”
他激动得挥舞手臂,宽大的袖袍在风中鼓荡。
“叮。”
一声很轻的脆响。
那枚一直藏在他袖中的半块玉珏滑了出来,落入脚下那滩还没干透的金液之中。
金液有很强的腐蚀性,玉珏表层伪装的石皮瞬间被蚀穿。
原本那个平平无奇的凸起“石”字,像一把生锈的枷锁,在滋滋作响的白烟中分崩离析。
裴砚之的手指猛地痉挛,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白,死死盯着那块玉,好像在看自己半生的魔障。
“铮——!”
一声刀鸣撕裂了这份诡异的对峙。
霍铮动了。
这位总是沉默如铁的副帅,掌中横刀出鞘,刀锋卷起一股寒风,直直劈向裴砚之手中那条快要成型的赤金锁链。
刀刃碰到赤金的瞬间,并没有火花四溅。
霍铮肩甲裂缝处,那第三株垂落的药草猛地一颤,叶尖那一滴晶莹的露水顺着重力坠落,精准的滑入刀脊的血槽。
原本嗜血的精钢刀身,竟在一瞬间变得温润起来。
无数青苔孢子顺着刀柄疯长,眨眼间裹住了整个刀身。
那哪里还是一把杀人的刀。
简直是一根青藤缠绕、生机勃勃的巨型药杵。
“咚!”
药杵砸在赤金锁链上,发出沉闷的捣药般的声响。
这一声像是某种军令。
烽火台下,三千死士齐齐单膝跪地。
哪怕早已没了呼吸,他们的动作依然整齐划一,震得地面冰霜崩裂。
他们额头上那青黛色的星图同步亮起,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汇聚在一起。
甲胄缝隙间的青苔得到了养分,疯狂向外延展交织,在风中织成了一面残破却依然挺立的药旗。
旗杆重重插入冻土,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裴砚之被这动静惊得后退,脚跟还没站稳,脚踝处便是一紧。
“看地。”
林嬷嬷的声音苍老而威严。
她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顿在地上,拐杖底端竟生出几根翠绿的嫩芽,如同灵蛇般死死缠住了裴砚之的脚踝,强行拖着他的视线向下。
那里,药旗插入的地方,冻土正像沸水般翻涌。
埋藏在地下的森森白骨受到感召,自动破土而出,彼此咬合、拼接,转瞬间化作一个坚固的白骨基座,死死锁住了旗杆。
骨缝之间,无数细小的金色花朵争先恐后地绽放。
每一朵花蕊中心,都像是一个微缩的戏台。
裴砚之的瞳孔剧烈震颤。
他看见了。
左边那朵花里,幼年的苏清漪正赤着脚,费力的爬上高树采摘槐花;中间那朵,少女时期的苏清漪在烟熏火燎的药房里熬膏,满脸烟灰;右边那朵,正是此刻立于烽燧之巅的她,眉心青痕如火,俯瞰众生。
“这是……她的药路?”裴砚之喃喃自语,神情恍惚。
就在这时,阿沅高举手中的铜镜,将镜面正对着烽火台。
镜中倒映出的不再是这荒凉的边关,而是那个充满了玻璃器皿与精密仪器的现代实验室。
培养皿中,一株青苔正在显微镜下舒展叶片。
叶脉中流淌的金色流光,竟然与此刻白骨基座上那些花蕊的颤动频率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振。
两个世界的药理,在这一刻贯通。
苏清漪深吸一口气,掌心传来诏书粗糙的触感。
这就是所谓的皇权特许?
这不过是一张想把她变成工具的卖身契。
“撕拉——”
清脆的裂帛声在死寂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那卷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密诏,在苏清漪手中化为碎片。
她松手,纸屑并未落地,而是化作无数飞灰,混入清冷的月光,被吸入了那个看不见的系统空间漩涡之中。
没有熟悉的提示音,也没有吐出任何药剂成品。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来自远古的宏大嗡鸣。
“轰隆隆——”
烽燧顶端的虚空突然扭曲,一尊古朴厚重的巨型药鼎虚影,带着镇压万古的气势,轰然升起。
鼎身上,没有龙凤麒麟,只有四个大字在金火中灼灼如日——药即疆土。
下一瞬,鼎身倾斜。
滚烫的金色药液如天河倒灌,不偏不倚,尽数浇在了裴砚之手中那条赤金锁链之上。
“滋——”
坚固的赤金在药液面前脆弱的如同糖浆。
锁链瞬间熔断,化作无数金色的雨滴,洋洋洒洒地落向那片广袤的冻土。
这不是毁灭,这是滋养。
三十里荒原,竟下起了一场金色的药雨。
裴砚之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锁链化为乌有,手腕处传来一阵清凉。
那枚半截入土的玉珏,终于在金雨的冲刷下彻底崩裂了表层的伪装。
原本那个压抑的“石”字早已不见踪影。
露出来的,是一个温润、秀气,甚至透着几分书卷气的字。
——砚。
那墨迹鲜活无比,好像刚刚有人含泪写下,未干透的墨痕里,还带着一丝温热的水汽。
苏清漪站在高处,看着那漫天金雨坠落。
雨滴砸入冻土,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泥土深处疯狂顶撞着坚硬的地壳,急不可耐的想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