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奴营三百名,那是三百条被烙上印记、抽干了血肉、连名字都被剥夺的人命。
夜深了,月光惨白。
凤台的白玉阶在夜色里泛着幽光。
苏清漪没有睡。
她静静的站在回廊阴影里,看着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沈昭容。
这女人还真是不死心。
沈昭容蹑手蹑脚的摸到那第三阶白玉阶前,正是苏清漪白天滴血的地方。
夜风扬起她的裙角,苏清漪的鼻尖甚至能嗅到一丝从她身上飘来的沉水香气。
沈昭容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针,蹲下身,对着石阶的缝隙,小心翼翼的刮了起来。
金属摩擦石头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很尖锐。
她想刮走那些被自己的血浸润过的石粉。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玩意儿要是混进香炉里,再配上点别的阴损东西,就能炼出霸道的寒髓蛊母引。
苏清漪冷眼看着,不急着动。
就在此时,变故发生了。
针尖刚刚触碰到石面,一滴白天没被完全吸收,凝固在石缝深处的血珠,忽然滚了出来。
血珠不大,却红得妖异。
血珠触碰到银针的瞬间,“嗤”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冒起。
沈昭容惊得“啊”了一声,急忙缩手。
而那滴血珠,在石面上灼烧出一个焦黑的痕迹。
那痕迹扭曲着,竟缓缓蚀刻出了两个清晰的小字——
阿沅。
沈昭容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连滚带爬的向后退,像是见了鬼。
她当然认得这个名字。
苏清漪的瞳孔猛的一缩。
阿沅……那个给她端姜汤,在喜堂上捧着酒壶,手上被烫出暗记的瘦小宫女。
原来如此。
她以为的巧合,是一场精准的布局。
沈昭容惊魂未定,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却没发现,在那两个字的旁边,白天被金簪刺入的石缝深处,一点微弱的金光正一闪一闪,明暗不定。
“谁在那里!”
一声沙哑的低喝传来。
一个提着古铜灯的佝偻身影,从凤台的另一侧缓缓走来。
是守夜的吴婆子。
她手中的灯火原本是昏黄的,可在靠近凤台的瞬间,“呼”的一下,焰心骤然转为一片幽幽的青碧色。
青色的光,正好照在沈昭容面前的那片石阶上。
光影投在地上,拉长变形,映出了一块焦黑断裂的木匾轮廓。
匾额上的字迹残缺不全,只能勉强辨认出“百草济……”四个字,唯独最后一个“世”字,笔锋遒劲,完整无缺。
这块匾,和百草堂祖祠里供奉的那块祖训匾额,一模一样。
“焦山……焦山那场大火……”吴婆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涌出泪水,她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地上的虚影,“我当年……我当年就是抱着这块匾逃出来的,只抢回来……抢回来这一角……”
她的低语,在苏清漪脑中炸开。
吴婆子,是焦山药场的幸存者。
是她苏家的人。
一道黑影从暗处无声无息的现身,是谢影。
谢影手中托着一个刚刚铸好的药杵模具,还带着滚烫的余温。
模具的正中心,一个深刻的“守”字,与那天在膳房里见到的、小满晶掌上的字迹,同出一源。
谢影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第三阶石阶前,将手中的模具,精准的按在了那片闪着金光的血痕之上。
石阶上的药石粉末自动从缝隙中浮起,化作一道金色的细沙,缓缓流入模具的空腔内。
只一瞬间,模具中的石粉便已凝固。
谢影抬手,一枚青金色的药杵已然成型。
杵身之上,九只凤凰的虚影盘旋环绕,若隐若现。九只凤眼的位置,镶嵌着九粒由凤台石粉凝成的金色丹丸。
“凤仪药碾·坤位赋形。”苏清漪在心中默念。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开启方式。
沈昭容眼见情势不妙,爬起来就想跑。
“咚!”
一声沉闷的拄地声。
一直跟在吴婆子身后的林嬷嬷,用她那根乌木拐杖,重重的在青石板上顿了一下。
就在沈昭容的脚边,砖石的缝隙里,几根翠绿的嫩芽竟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瞬间缠住了她的脚踝。
沈昭容一声尖叫,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前扑倒。
她怀里揣着的那个小巧香炉,“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炉灰混着她刚刚刮下的石粉,撒了一地。
那混杂的粉末被夜风一吹,升腾起一股青烟。
烟雾在半空中没有散去,凝聚成了一副流动的光影——画面中,竟是苏清漪幼年在现代的实验室里,穿着白大褂,手持滴管,正在小心翼翼配制培养基的侧影。
只是,画面中的她,从滴管里滴落的液体,正是一滴滴从凤台石缝中渗出的金色液体。
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刻重叠了。
苏清漪缓步走上台阶,从谢影手中接过了那枚尚带余温的药杵。
入手温润,带着一股奇特的生命力。
苏清漪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杵身上那个深刻的“守”字,目光转向被藤蔓缚住,狼狈不堪的沈昭容。
“你刮的不是石头,”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沈昭容浑身一颤,“是我的骨头。”
话音刚落。
沈昭容的袖中,那个一直用来掩人耳目的刺绣香囊,突然“啪”的一声,自行裂开了。
几枚空空的蛊卵碎壳,从裂口处滚了出来。
一枚碎壳翻滚着,停在苏清漪的脚边。
借着青色的灯火,苏清漪清晰地看到,那比米粒还小的壳内壁上,竟用更细微的针尖,刻着一行小字。
“癸未冬·药奴营·第七灶”。
远处,高高的宫檐阴影之下,阿沅静静的站着。
阿沅手中托着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映出的,并非凤台上的景象,而是谢影刚刚用过的那枚药杵模具。
镜光流转,模具内芯那个深刻的“守”字,正在缓缓扭曲融化,最终重新凝聚成了另一个字。
——沅。
苏清漪握紧了手中的青金药杵,一股强大的力量感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
握着这枚药杵,苏清漪感觉自己与凤台,与这满城的旧人,都有了血脉相连的共鸣。
沈昭容这条小杂鱼,已经翻不起浪了。
可苏清漪心里那股不安感却越来越重。
那是一种被一个更阴冷的未知存在盯上的感觉。
她能感觉到,皇城深处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一双眼睛正穿透重重宫墙,冷冷的注视着她,注视着她手中这枚刚刚成型的药杵。
那股恶意,比哑藤灰更霸道,比寒髓蛊更阴毒,带着一股要将世间一切生机锁死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