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其格的声音轻若拂过草尖的晨风,却又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柔韧:“前些日子我回部落请教萨满,他占卜后说我将为草原带来荣光,但最终的归宿却在遥远的南方。”她抬起盈满星光的眼眸,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我心中的雄鹰啊,你可愿带其其格去你常说的中原,看看那锦绣河山?终此一生,我都愿做你帐前的一株格桑花,随你迁徙,伴你终老...”话音未落,晶莹的泪珠已滚落腮边。她踮起脚尖,红唇如初绽的野玫瑰般轻轻贴上赵书翰的嘴角。
余下的话语消融在相贴的唇瓣间。赵书翰嗅到她身上混合着奶香与青草的气息,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两人交叠的脸颊。他分不清那是她的泪,还是自己的。少女的唇瓣柔软如初绽的花瓣,带着马奶酒的甜香与草原儿女特有的炽烈。他本能地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感受着怀中人儿微微的颤抖。
烛火在纱罩中轻轻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渐渐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次日拂晓,晨雾尚未散尽。王璟若如往常在院中打坐练功,升腾的热气在头顶萦绕不散。此时忽闻厢房“吱呀”轻响,便见赵书翰神色恍惚地走出,素来整齐的发髻竟有些散乱,对近在咫尺的王璟若视若无睹,而是独自坐在青石凳上出神。晨露沾湿了他的衣摆,却浑然不觉。
王璟若收了功,正要上前询问,却见那雕花木门再度开启。其其格绯红着脸颊探头张望,恰与王璟若探究的目光撞个正着。少女顿时如受惊的小鹿,连耳尖都染上晚霞般的红晕,低头疾步向外奔去时,步伐竟显出几分不自然的蹒跚。
见少女行走时的别扭姿态,再看赵书翰魂不守舍的模样,王璟若唇角微扬,踱步至师兄身旁坐下。
“为兄可是铸下大错?”赵书翰目光游离,声音飘忽如风中絮语。
王璟若折了根草茎在指间把玩:“男欢女爱,乃人之常情。师兄又不曾强迫于她,何错之有?”
赵书翰长叹一声:“华夷之防,重于泰山。我受着朝廷俸禄,却做出这等有悖律法之事,必遭物议。纵使辞官归隐,也难逃世人指摘,更会连累于你。但若要我弃她于不顾,却又有负伊人深情,于心难安...”他的声音哽在喉间,将脸深深埋入掌中。
王璟若轻拍他紧绷的肩背,笑道:“师兄向来行事果决,怎的说到儿女情长反而优柔寡断起来?”随后抬首望向东天渐明的曙色,“这些年你拒婚的理由,小弟心知肚明。今日只问一句——师兄可是真心悦她?”
赵书翰抬首时,眼底挣扎如困兽。良久,终是郑重颔首,眉宇间那道坚冰此刻竟透出几分春水般的柔光。
“妙极!”王璟若抚掌大笑,“此事包在小弟身上,定不会叫有情人劳燕分飞。”
“你待如何?”赵书翰眉头微蹙。
王璟若正色道:“师兄可记得冯宝与冼夫人旧事否?”
赵书翰点头:“南梁高凉太守冯宝娶俚族首领之女冼英,二人琴瑟和谐,成就一段佳话。”
王璟若眼中精光闪动:“师兄何不效仿冯宝,让其其格做当代冼夫人?”
赵书翰苦笑摇头:“冼夫人出自俚族首领之家,而冯宝又是南梁的高凉太守,二人成婚当时也是请了旨的。但为兄如今官职不及冯宝,而其其格虽为部族贵女,但都塔部在鞑靼一族中却是小部...”
“师兄过谦了。”王璟若大笑打断,“你总理粮秣军需,功在社稷。待此番回京之后,我上奏陛下,到时你做一州长官又有何难?至于其其格么...”
见赵书翰向自己投来询问的眼神,王璟若缓缓说道:“若是布赫做了鞑靼一族的俟斤,以其金帐可汗的身份,其其格是否就有资格了呢?”
“嘶!”赵书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自己这师弟果然胆大包天,这分明是要在北疆扶持一股不弱于契丹诸部的巨大力量。这时王璟若继续说道:“一旦布赫登上汗位,以你我与陛下的关系,求他一旨赐婚,绝非难事,到时朝中谁敢妄议?只怕还会有人称赞师兄为了边境安宁,以身入胡吧。”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赵书翰沉思良久,终是郑重一揖:“多谢师弟成全。”
“你我何必言谢?”王璟若扶住他手臂,“你我情如手足,师兄得配良人,小弟自然是为师兄高兴,说这些便是见外了。”
此后光阴如流水潺潺。赵书翰与其其格情意日笃,都塔部借助丰州城中高炉冶铁铸造兵甲,王璟若则借着冬日难得的空闲于丰州境内训练麾下将士,将丰州所获的汉民补充到队伍之中,填补了之前的战损,同时还将队伍扩充到一万两千余人。至于丰州到云内周围的契丹部落,在一冬的清剿之中,已经尽告破灭,而汉人军队的凶名也逐渐在草原上传播开来。
转眼冬去春来,当东风解冻时,丰州郊外便呈现出一幅天然的丹青画卷。残雪在背阴的坡面蜷成半透明的琉璃壳,晨光斜切而过时,冰层深处发出编磬般的脆响。冻土迸出闪电状的裂纹,草芽正从裂缝里探出鹅黄的舌尖,吮吸着渗入地脉的雪水。去年的白草茬仍倔强地指向天空,而新生的针茅已织就翡翠绒毯,风过时金与碧的波纹此起彼伏,恍若天神打翻的色彩在自行调和。
蜿蜒的河汊挣脱了冰甲的桎梏,碎冰裹着岸边的马兰花苞顺流而下。阳光在冰凌间折出七色棱光,惊醒了蛰伏的旱獭,它们拱起沾着草屑的脊背,在洞口堆出湿润的新泥。成片的沙冬青在石缝间舒展蜡质叶片,每片都托着颗颤巍巍的露珠,倒映着掠过云层的蓑羽鹤群——那些银灰的翅羽正将去年的霜色抖落成纷纷扬扬的星屑。
暮色浸染西天时,融雪汇成的溪流突然明亮起来,成千上万尾柳根鱼逆流而上,鳞片在冷水中灼灼如淬火的铁砂。岸边的蒲公英撑开毛茸茸的罗伞,乘着带有马奶酒气息的晚风腾空,与远处沙柳梢头爆出的绛紫芽苞撞个满怀。最后一缕夕照掠过苔草新抽的穗子,在尚未返青的芨芨草滩上拖出细长的金线,像游牧先祖遗落在时光里的套马索,仍捆着整个草原蠢动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