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谈判之事本就不是王璟若所长,这些日子他大多只是静坐殿中,冷眼旁观赵书翰与契丹众臣为了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那些唇枪舌剑的场面,倒像是一出精心编排的闹剧,偶尔也能冲淡几分他胸中郁结的闷气。谢明君自那日夫妻交心后,非但没有半分责怪之意,反而愈发温柔体贴,而这份体贴入微的关怀,每每都让他心头涌起难以言表的感动。
时光荏苒,转眼间谈判已持续月余。最终两国就各项事宜达成共识,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疆界划分与质子入关两事。在赵书翰的伶牙俐齿与城外唐军的威慑之下,契丹最终同意退出关外,归还檀州、蓟州二地。后唐则以金银绢帛作为补偿,算是给契丹人留了几分颜面。至于质子一事,虽有诸多大臣极力反对,但在月理朵的坚持下,最终还是决定将托云送往晋阳。契丹帝位则由年幼的尧骨继承,月理朵以太后之尊临朝听政,直至尧骨成年。
乙室部伙同剌葛等人谋逆叛乱,其部族首领及参与贵族尽数伏诛。月家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分支部落,竟一跃成为乙室部的主事者。阿古直奉调入京,在临潢府担任要职;敌鲁则继任乙室部首领,率领部众重返云外草原,与鞑靼人比邻而居。而鞑靼一族在布赫和察罕诺敏的带领下,占据了胪朐河以南水草丰美的广袤牧场。参与北疆之战的各方势力,都得到了令人满意的回报。尤其是巴图尔和阔阔台拔都得以留在王璟若身边担任亲卫统领,更有千余名自愿追随的鞑靼勇士编入广胜军亲卫队,这让鞑靼人觉得与那位汉军统帅的关系更近了一层。
塞北的初雪总是来得格外早。才刚入冬,漫天飞雪便已覆盖了临潢府的每一个角落。参加完耶律尧骨的登基大典后,后唐使节与大军也决定回转丰州。
风雪初歇,厚重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几缕有气无力的冬日阳光,照在城门外积雪皑皑的原野上。寒风依旧刺骨,吸一口气,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碴在肺腑间刮擦。契丹的仪仗队肃立在城门两侧,九斿白纛低垂,在风中微微颤动。月理朵一袭素白貂裘,外罩玄狐大氅,立于队列最前方。她刻意用厚重的皮毛遮掩着断腕处的空荡,却掩不住挺得笔直的脊背中透出的倔强。耶律曷鲁、韩知古等重臣肃立其后,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对面,是整装待发的后唐使团。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将士们铠甲鲜明,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王璟若与谢明君并肩立于车驾旁。谢明君身侧,紧紧依偎着一个裹在雪白貂裘里的小小身影——耶律托云。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白,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不安,正怯生生地望着母亲的方向。六岁的耶律尧骨被侍女牢牢牵着,站在月理朵身后半步的位置。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哥哥和那些陌生的汉人车马,似乎还不明白这场离别意味着什么。
和谈的文书已交换,冰冷的条款下是两国暂时的休战与各怀心思的未来。此刻,是最后的告别。
月理朵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在托云身上。那小小的、裹在貂裘里的身影,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她的心上。不舍、担忧、剜心剔骨般的痛楚,几乎要冲破她强装的镇定。她藏在厚重袖笼里的左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王璟若的目光扫过月理朵,复杂难言。最初的震惊、痛苦和混乱此刻早已被他压下,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汹涌的爱恨交织。他恨她当年的算计与卑劣,恨她以这种方式将如此沉重的责任强加于他;可看着托云那张酷似自己年少时、却又带着月理朵影子的清秀脸庞,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又无法抑制。这份复杂,让他看向月理朵的眼神,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疏离,仿佛隔着一层无法融化的坚冰。
谢明君将一切尽收眼底。她轻轻握了握托云冰凉的小手,感受到孩子的紧张。然后,她上前一步,对着月理朵的方向,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中原女子的万福礼。这个姿态,在契丹的送别场合显得格外庄重。
“皇后娘娘,”谢明君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目光坦然地迎向月理朵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痛苦的眼眸,“托云殿下在此,请您放心。” 她的话语简洁,却重若千钧。她没有提任何盟约、质子身份,只提“托云殿下”,只提“放心”。
她微微侧身,将托云轻轻向前带了一小步,一只手始终稳稳地搭在孩子的后肩,给予无声的支持。她的目光没有回避月理朵的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澄澈与包容:“此去晋阳,路途虽远,然四季分明,书塾安宁。殿下聪慧,必能安心进学。明君定当竭尽所能,视如己出,护他周全,教导他成人。”
“视如己出”四个字,她说得清晰而坚定,如同一个掷地有声的誓言。这不仅是对一个无助孩子的承诺,更是对月理朵这位母亲,最深沉的理解与回应——她承认了托云的身份,也承诺了超越政治的责任。
月理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谢明君的话语,像温暖的泉水,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因扭曲快意和不甘筑起的冰冷堤坝。愧疚——对谢明君的深深愧疚——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几乎将她淹没。这个女人,承受了丈夫被算计的耻辱,如今却要以如此宽广的胸怀,接纳并承诺善待那个“罪证”之子!这份胸襟,这份担当,让月理朵自惭形秽到了极点。她看着谢明君搭在托云肩头那只坚定而温柔的手,再看看托云在谢明君身边似乎稍微安定了一点的神情,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感激冲上喉头,让她一时失语,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盈满了眼眶,在长睫上凝成细碎的水光。
“阿娘…”托云稚嫩而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他挣脱了谢明君的手,向前跑了两步,却又在离月理朵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怯生生地看着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孩儿…孩儿会听话的…阿娘…您要保重身子…” 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知道母亲此刻很虚弱、很心疼。
这一声“阿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月理朵的心上!所有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她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滑过冰冷的脸颊。她不能失态!她是契丹的皇后!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呜咽,但藏在袖中的左手却颤抖得厉害。
王璟若看着这一幕,看着月理朵无声滑落的泪水,看着托云那无助而依恋的眼神,心中那坚冰般的冷漠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涌起一丝复杂的钝痛。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伤:“时辰不早,皇后陛下,外臣等就此拜别。” 他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那份疏离,正是他此刻唯一能维持的保护色。
“启程!”王璟若沉声下令,不再看月理朵,率先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带着一种斩断过去的决绝。
车马缓缓启动。托云被谢明君小心地抱上了马车。他在钻进车厢前,忍不住再次回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母亲,小手紧紧攥着车帘。
就在这时,一直懵懂看着的尧骨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挣脱了侍女的手,迈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朝着缓缓移动的马车追去,带着哭腔大喊:“哥哥!哥哥别走!等等尧骨!” 童稚的呼喊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充满了不舍与不解。
月理朵猛地睁开泪眼,看着小儿子追逐马车的身影,看着大儿子在车厢窗边含泪回望的脸庞,看着王璟若端坐马背、头也不回、却紧握缰绳指节发白的背影,看着谢明君在车厢口对托云低声安抚的侧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咽喉,痛得无法呼吸。
马车渐渐远去,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尧骨被侍女追上抱了回来,还在委屈地抽噎。月理朵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素白雕像。泪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冻结,阳光落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孤寒与悲伤。
送走了质子,送走了恨与爱的根源,也送走了她生命中最隐秘、最沉重的一部分。未来的路,只剩下冰冷的皇权和幼子尧骨。风雪虽停,前路却依旧茫茫。她缓缓抬起仅存的左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拂去眼角冻结的泪痕。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深处,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孤狼般的、不容置疑的坚毅......
正所谓:雪压穹庐路。裂风嘶、素旄垂寂,断云空伫。药鼎氤氲松烟烬,曾照寒椁孤蠹。玄匣启、霜翎如诉。孽海深杯温旧蛊,黯珠胎、暗结冰心苦。凝血帕,恨难数。
南辕携雏辞冻土。忍回眸、稚齿牵裾,泪珠凝注。襟抱融冰梅魄澈,一语春晖暗渡。愧煞我、幽帷曾布。纵握山河凭残萼,剜心痕、岂在肢寒处?望雁杳,千山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