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宝的目光从羊皮地图上缓缓抬起,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缓缓扫过帐中诸将。那目光看似平静如古井深潭,实则暗藏熔岩般炽烈的战意与决断。朱守殷喉头微动,欲言又止,最终在那威压之下,只是将双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
“李将军此计虽险,实乃破局唯一良机!”阎宝的声音如金铁交鸣,在帅帐内激起阵阵回响,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不容置疑。“朱将军所虑亦是老成持重之言。故而此战成败,全系于‘快’与‘准’二字!”他猛然一掌拍在檀木帅案上,震得青铜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跳动,墨池中的浓墨荡起细密涟漪。“当如九天雷霆劈落,在梁军醒悟之前击碎其河防!当似朔风卷地,在冰层崩塌之前踏平杨刘!”。
“传我军令!”
“命军器监三日之内,赶制两千副狼牙棱刺蹄铁,延误者军法从事!”
“着各营精选两千匹最剽悍战马,由李珂、齐安山二将亲督,依李将军之法更换蹄铁,裹缠马蹄!即刻开始冰面奔驰、急转、骤停操演!”
“斥候营再探!我要知道杨刘守将底细,换防时辰,河冰每一寸厚薄!”
“此战,本将军亲为后继,与诸君共踏此生死冰河!”
帅令既下,整个魏州大营顿时化作一座沸腾的熔炉。军营深处,数百座锻炉喷吐着火舌,将夜空染成暗红色。铁匠坊内热浪滚滚,赤膊的工匠们肌肉虬结的臂膀上汗珠滚落,在通红的铁块上溅起缕缕白烟。叮叮当当的锻打声密集如沙场箭雨,烧红的铁料在铁砧上被反复锤打成形,淬火时腾起的白雾中,渐渐显露出边缘带着狰狞倒刺的奇异蹄铁。
辎重营的民夫们穿梭如蚁,粗粝的手指翻飞如蝶,将厚毡裁剪成合适形状,把浸透桐油的麻索搓捻得油亮坚韧。浓烈的桐油气味混合着皮革与铁锈的味道,在凛冽的寒风中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战云。
校场上的景象更为肃杀。两千匹精挑细选的战马列阵如林,这些来自代北苦寒之地的良驹,个个肩高体壮,肌腱如铁,浓密的鬃毛下闪烁着野性未驯的目光。它们不安地喷着白气,铁蹄刨动着冻土,似乎也嗅到了大战将至的血腥气息。老兵们沉默而娴熟地忙碌着:先以特制刮刀清理马蹄缝隙中的冰碴污垢,再将浸透桐油的厚毡如裹伤般严密包裹马蹄,最后用油浸麻绳如蛛网般层层缠绕勒紧。当沉甸甸的棱刺蹄铁被特制长钉深深钉入蹄掌时,战马会因突如其来的异物感而嘶鸣挣扎,旋即被老兵们粗糙的大手安抚。铁锤敲击蹄铁的闷响此起彼伏,每一声都像是战鼓的余韵,震得人心头发颤。
赵九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为自己那匹黑色战马更换蹄铁。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战马猛地扬起前蹄,裹着厚毡、嵌着棱刺的铁蹄重重踏下,竟将冻得坚硬如铁的地面踏出蛛网般的裂纹,却再不见丝毫打滑迹象。赵九用生满老茧的手掌抚过战马结实的脖颈,低声道:“老伙计,此战全仰仗你了。”马儿似有所感,扭过头来,温热的鼻息喷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
不远处,齐安山正亲自督训一队精锐骑兵。已完成改装的战马在冰面上驰骋,骑手们身着轻便皮甲,背负短弩,腰悬马刀。齐安山翻身跃上马背,缰绳一抖,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震天长嘶。“弟兄们!随某冲阵!”他一夹马腹,当先冲出。数百铁骑如黑色洪流紧随其后,冲向特意浇铸的冰面演武场。
蹄声变了!此刻马蹄声已不再是寻常土地上的闷雷滚动,而是无数钢锉刮过冰面的刺耳锐响,令人牙酸。棱刺蹄铁深深咬入冰层,提供着惊人的抓地力。战马在镜面般光滑的冰面上加速、急停、变向,动作虽比平地上略显迟滞,却稳如磐石。骑手们压低身形,膝盖紧夹马腹,努力适应着冰上奔驰特有的平衡感。刀光如雪,短弩机括的脆响不绝于耳,弩箭钉入草靶的闷响与战马的嘶鸣交织成铁血交响。寒风中飘散着皮革、金属与汗水的混合气息,马蹄刨起的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阎宝立于校场高台,紫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他沉默地注视着冰面上如鬼魅般穿梭的骑兵。李珂侍立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短须,喃喃道:“再快些...要像热刀切牛油...”
赵九牵着战马立于台下,仰望着主帅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怀中那张绘有杨刘城防详图的羊皮卷,似乎还带着冰原上的刺骨寒意。风雪渐急,雪粒击打在铁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宛如死神磨刀的声响。整个魏州大营笼罩在铁与冰铸就的肃杀之中,两千匹裹蹄束甲的战马,两千副寒光凛冽的棱刺蹄铁,两千颗视死如归的铁血丹心,如同张满的强弓,箭簇直指南方冰封的黄河,指向那座锁链般的木栅与烽燧拱卫的孤城——杨刘。冰层之下,暗流涌动;帅旗之上,杀气凌霄。
与此同时,黄河上游野王渡的芦苇荡中,另一支大军正在无声集结。此处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冰层冻结得异常厚实,两岸绵延数里的芦苇在寒风中起伏如金色海浪,枯黄的苇叶摩擦出萧瑟的呜咽。
朱守殷率领的步兵军团如沉默的蚁群,正在执行一项同样关键却更为隐秘的任务——为大军渡河准备浮桥材料。没有号角铮鸣,只有此起彼伏的沉重喘息在寒风中凝结成白雾。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进结着薄冰的泥沼,锋利的苇叶边缘在他们手上割出无数细小的血口。
“动作快!”
“那边的苇子再砍十捆!”
将校们压低的催促声在苇荡深处回荡。上万唐军士卒挥动各式工具扑入芦苇丛中。环首刀、柴斧、横刀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芒。粗壮的芦苇成片倒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泥水很快浸透了他们的绑腿,刺骨的寒意顺着腿脚爬上脊背。一些士兵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紫,却仍机械地重复着砍伐动作,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捆芦苇都可能决定明日之战多少袍泽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