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挥了挥手,两名军士立即上前,像拖拽一袋毫无价值的破麻袋般,抓住安彦之瘫软的手臂,将他毫无生气的身躯拖离了阎宝的视线。地上只留下那道长长的、混着血污和泥泞的拖痕,蜿蜒着指向城内那更深沉的、弥漫着腐臭与绝望的黑暗。
远处,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战场染成血色,几只乌鸦盘旋在尸横遍野的滩涂上空,发出凄厉的鸣叫。阎宝抬头望了望天色,轻轻叹了口气,策马缓缓向城内行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与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融为一体,仿佛一幅悲壮的战争画卷。
杨刘城,这座扼守黄河要冲的军事要塞,历经百年烽火而不倒的雄关,此刻却以最惨烈的方式向世人展示着战争的残酷。长达数月的围困如同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这座城池的生命。饥饿如影随形,疫病肆虐如瘟神,城内早已人鬼难辨。当最后那场伏尸数万的血战落下帷幕时,这座曾经巍峨的城池终于以一种令人不忍卒睹的姿态,匍匐在了阎宝的脚下。
落雁滩上,尸骸堆积如山,凝固的血浆将整片滩涂染成暗红色的冻土。黄河浊流中,浮尸随波沉浮,像是一幅诡异的水墨画卷。城内更是死寂一片,饿殍遍地,疫病横行,连空气都凝固着绝望的气息。这场决定黄河沿岸归属的大战,用最浓烈的血色写下了触目惊心的终章。胜利的号角在尸山血海上空呜咽,却吹不散那深入骨髓的血腥味。这气息将永远烙印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也深深镌刻在每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贺瓌猩红的帅旗在浓烟与混乱中仓惶后撤,留下满地焦黑的尸骸、燃烧的残骸和陷入火海陷阱的梁军前锋。这场精心策划的“空营火雷”之局,如同一记凶狠的耳光,将贺瓌最后一丝理智和骄傲彻底扇飞。羞愤、狂怒、以及对汴州问责的恐惧,如同毒藤般死死缠绕住这位梁军统帅的心脏。他败了,败得如此惨烈,如此耻辱!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阎宝,就在前方那片开阔的河滩上耀武扬威!
“阎宝!”贺瓌在中军阵中,望着远处后唐严整的阵线和那面刺目的赤红大旗,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迅速吞噬了所有理智!他要报复!他要让阎宝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他要让整个后唐,为谢彦章的血,为落雁滩的耻辱,为杨刘的顽抗,一起陪葬!
“传令!”贺瓌猛地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声音因极致的暴怒和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而尖锐变形,穿透了中军将领们惊惶的脸庞,“立即前往上游掘开大堤!放!放黄河水!给我…淹了这落雁滩!淹了阎宝!淹了所有唐狗!”
这道命令,如同九幽地狱传来的魔咒,瞬间冻结了周围所有将领的血液!掘开黄河堤坝?!这是…这是要引天灾为兵刃!这是要毁天灭地啊!
“贺将军!三思啊!”步军都指挥使王彦章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大堤一开,黄河改道!方圆百里顿成泽国!生灵涂炭!此乃…此乃绝户之计!天怒人怨啊!我军…我军亦在低洼之地!恐受波及啊!”
“住口!”贺瓌如同疯兽般咆哮,一脚将王彦章踹翻在地,“本将军只要阎宝死!只要后唐灭!什么生灵涂炭!什么天怒人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王彦章!你给老子听好了!两个时辰内,堤不开,水不至!我砍了你的脑袋!”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无人再敢劝阻。传令兵带着这道裹挟着毁灭气息的军令,如同离弦之箭,疯狂地策马冲向黄河上游方向。
杨刘城西北方向十余里处,金堤。这道始于东汉王景治河时所筑的千里长堤,如同巨龙之脊,千百年来默默守护着黄河南岸广袤的平原。堤身巍峨,夯土坚实,表面覆盖着防冲刷的草皮和柳桩。此刻正值初春“桃花汛”时节,上游冰雪消融,河水暴涨,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巨大的冰块和浮木,如同狂暴的巨兽,在狭窄的河道内奔腾咆哮,猛烈地冲击着堤岸,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轰鸣。
王彦章想着贺瓌那杀气腾腾的军令时,这位以勇武着称的悍将,手竟也微微颤抖起来。他抬头望向高耸的金堤,又低头看着手中那封字字如刀的军令。贺瓌的疯狂,让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掘堤?这无异于自毁长城!一旦洪水失控,杨刘城亦难保全!但谢彦章之死令他深知贺瓌的狠辣,抗令的后果,绝非他一人所能承担。
“将军…”副将声音干涩,眼中充满了挣扎和恐惧。
王彦章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水腥气和泥土气息的河风,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和麻木。“执行…军令。”他声音嘶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选…选堤防最薄弱处…‘老龙口’!动手!”
命令如同丧钟敲响。数百名被强征来的民夫和梁军工兵,在士兵皮鞭的驱赶下,扛着沉重的铁锹、鹤嘴锄、铁钎,如同行尸走肉般涌向大堤“老龙口”段。这里堤身相对单薄,且因河道拐弯,水流冲击力格外凶猛,堤基已被冲刷得有些松动。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堤岸,溅起丈高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挖!快挖!”督战的梁军军官挥舞着皮鞭,厉声嘶吼。
民夫们含着泪,在士兵的监视下,抡起沉重的工具,开始疯狂地挖掘堤身。锋利的鹤嘴锄狠狠凿向坚韧的夯土,铁锹将松动的泥土铲起抛向后方。每一锄下去,都伴随着堤身的微微震颤和令人牙酸的呻吟。浑浊的河水似乎感受到了堤身的动摇,冲击得更加猛烈,巨大的冰块狠狠撞在堤岸上,发出“轰隆”巨响,震得人脚底发麻。
“再加把劲!挖到水线!”军官的吼叫在河风的呼啸中显得格外凄厉。
挖掘的速度越来越快。堤身被挖开一个巨大的、向河道倾斜的深坑。湿润的、带着浓重水汽的泥土被不断抛出。坑底开始渗出浑浊的水流,那是堤身内部的水分被挤压出来了。河水冲击堤岸的震动感越来越清晰,仿佛堤坝下正蛰伏着一头随时可能破土而出的洪荒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