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宝沉默不语,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浑浊的水面,扫过那些在泥水中徒劳挣扎的士兵和牲畜,扫过那些如同岛屿般漂浮的巨大冰块…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沼泽边缘一处浅水区。那里,几个幸存的当地民夫,正用一种奇特的方式在泥水中拖拽一艘搁浅的破旧渔船。他们没有直接下水推拉,而是将几块宽大的、边缘削平的厚木板,垫在船底淤泥最深处。然后,在船头和船尾系上绳索,一群人在岸上相对干硬的地面,喊着号子,如同纤夫拉船般,奋力拖拽绳索。宽大的木板被河水托起,竟真的让沉重的船体在泥水中缓缓移动起来。
“雪板?!”阎宝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他猛地想起在代北时,冬季大雪封山,猎人拖拽猎物常用的雪板。更想起张铁锤之前“冰槊”的构造,既然能在冰面拖行,或许也可用以在泥泞中运输重物。
“有了!”阎宝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绝境求生的光芒!他立刻转身,对着身边的亲卫和工兵头目厉声下令:“快!传令!砍树!伐木!不要好木料!要粗大、厚实、坚韧的树干!锯成…一丈长、三尺宽的厚木板!边缘削平!数量…多多益善!快!”
“将军…这…这是?”工兵头目一时没反应过来。
“做‘雪板’!”阎宝指着远处民夫拖船的情景,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把雪板垫在粮车车轮下!或者直接铺在泥泞最深处的‘路’上!人在岸上拖!就像拉船一样!快!时间就是粮草!就是性命!”
命令迅速下达。幸存的后唐工兵和部分士兵,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扑向附近尚未被洪水淹没的树林。沉重的斧斤和宽口锯子疯狂地啃噬着树木,木屑纷飞。粗大的树干被迅速放倒,按照阎宝的要求,锯成一块块厚实巨大的木板。边缘被斧头快速削平,尽量光滑。士兵们喊着号子,将这些沉甸甸的“雪板”扛到沼泽边缘。
“垫!垫在车轮底下!垫在淤泥最深的地方!”阎宝亲自跳入齐膝深的泥浆,冰凉的浊水立刻灌进他的战靴。他弯腰抓住一块新制成的雪板,青筋暴起的手臂将木板狠狠插入粮车底部的淤泥。泥浆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宽大的木板渐渐隐没在浑浊的水面下。
“系绳索!前后都系上!岸上的人!准备拉!”阎宝大吼。
粗大的绳索被牢牢系在粮车的车辕和车尾。岸上,数十名精壮的士兵,分成前后两队,如同真正的纤夫,肩扛绳索,身体后仰,双脚死死蹬住相对坚实的地面。
“嘿哟——!嘿哟——!嘿哟——!”
震天的号子声压过了泥水的呜咽!士兵们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绳索瞬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沉重的粮车车轮压在宽大的雪板上,在巨大的人力牵引下,竟真的缓缓动了起来,从深陷的泥潭中,一点一点地挣脱出来。
“动了!动了!”岸上的士兵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快!继续拉!往高处走!把雪板往前铺!铺出一条‘路’来!”阎宝浑身泥浆,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他看到了希望!
一块块巨大的厚木板被铺设到泥泞最深、粮车最易陷落的地方,形成一条条临时的、漂浮在泥浆之上的“硬路”。岸上,士兵们组成长长的“纤夫”队伍,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拖拽着绳索,将一辆辆深陷泥淖的粮车、甚至一些沉重的攻城器械部件,艰难而顽强地拖向地势较高的安全地带。虽然速度缓慢,虽然每一步都伴随着汗水、泥浆和沉重的喘息,但希望的火种,在这片被洪水蹂躏的死亡沼泽中,重新点燃!
一切安排妥当后,阎宝重新站回高坡之上,望着沼泽中那如同蚂蚁搬家般缓慢移动的橇板粮队,望着将士们用血肉之躯与泥泞搏斗的身影,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冰冷刺骨的泥水浸泡着他的战靴,也浸泡着他的心。贺瓌的毒计,如同冰冷的黄河水,几乎将他的战果彻底淹没。然而,后唐男儿的韧性,如同这泥泞中挣扎前行的雪板,虽沉重缓慢,却永不屈服!
洪水困住了他的大军,却未能困住他的智慧。他抬起头,望向洪水肆虐的来向,望向梁军溃败的方向,眼中重新燃起冰冷而炽烈的火焰。这场洪水,淹没了落雁滩,也必将淹没贺瓌最后的人心与气数!沼泽中的困兽,终将挣脱泥淖,露出更加锋利的獠牙!
浑浊的泥浆,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落雁滩的每一寸土地。洪水虽退,却留下了深及腰腹、粘稠如胶的沼泽。枯黄的芦苇只剩下半截残杆,在寒风中无力地摇曳。破碎的兵刃、散落的盔甲、肿胀的浮尸,如同地狱的点缀,在灰黄的泥水中载沉载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尸臭和血腥混合的恶臭,令人窒息。后唐庞大的主力,如同陷入蛛网的巨兽,在这片死亡泥淖中艰难挣扎。
“雪板运粮法”挽救了部分粮草辎重,却无法改变大军深陷泥潭的困境。冰冷的泥水迅速带走士兵的体温,粘稠的淤泥吞噬着每一分力气。疲惫、寒冷、饥饿、疫病的阴影尚未散去,新的绝望又攫住了人心。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次抬腿都如同与无形的巨手搏斗,每一次落脚都可能陷入更深的泥潭。沉重的喘息、痛苦的呻吟、绝望的咒骂,在死寂的沼泽上空交织。士气,低落到了冰点。
更致命的是,贺瓌的毒计远未结束。梁军的斥候如同附骨之疽,在沼泽边缘的高地上逡巡。弓弩手依托地势,居高临下,将稀疏却精准的箭雨泼洒向泥水中挣扎的后唐。每一次弓弦的震鸣,都可能带走一条疲惫的生命。沼泽边缘,梁军的步卒方阵如同移动的黑色森林,刀盾在前,长矛在后,更有无数手持长柄钩镰枪、狼牙棒的士兵,在军官的驱赶下,缓缓压向沼泽,压缩着后唐的生存空间。他们并不急于冲入泥沼肉搏,而是如同耐心的猎人,用箭矢、用投枪、用恶毒的咒骂,一点点放血,一点点将后唐逼向绝境。贺瓌猩红的帅旗在远处高地飘扬,如同死神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