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巨兽在旷野中咆哮,裹挟着细碎如盐、坚硬如砾的雪沫,狂暴地抽打在晋阳城高耸入云的箭楼与厚重如山的宫墙之上,发出阵阵呜咽般的悲鸣,仿佛在为这座龙兴之地吟唱着古老的挽歌。后唐经营多年、视为根基的雄城,此刻却一反冬夜的肃杀沉寂,被一片与刺骨严寒截然相反的、近乎沸腾的喧嚣与喜庆所淹没。
宫城之内,万千盏宫灯、纱灯、角灯次第点燃,将雕梁画栋映照得如同白昼,辉煌的光晕穿透重重风雪,倔强地刺向墨黑的苍穹。丝竹管弦之声,清越与浑厚交织,缠绵与激昂并奏,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压过了风雪的嘶吼,在九重宫阙间萦绕回荡。议事大殿中央,数尊巨大的青铜鼎炉熊熊燃烧,上好的松炭噼啪作响,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将整个殿堂烘烤得温暖如春,暖意融融,几乎令人忘却了门窗缝隙外透骨蚀髓的凛冽寒意。
大殿之上,已是酒酣耳热,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笑语喧阗此起彼伏。后唐皇帝李存义,身披簇新的明黄龙袍,龙纹在烛火下闪烁着耀目的金光,他高踞于那象征着天下至尊的御座之上。多年朝堂淬炼出的精干轮廓依稀可见,但此刻,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沉沉地笼罩在他的眉宇之间。
只见其眼袋浮肿松弛,眼神深处,那昔日如鹰隼般的锐利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空洞,仿佛灵魂深处有个巨大的空洞正在吞噬一切。胡柳陂那场惨绝人寰的溃败,如同跗骨之疽,即使此刻他端坐在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上,即使刚刚鲸吞了宿敌梁国那广袤富庶的千里疆土,那血腥的梦魇与刻骨的耻辱也依旧无法完全驱散。胜利的狂喜之下,是根基虚浮的忐忑和对未来深不可测的惶恐,这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无声地翻滚。
殿下的文武百官,依品秩高低分列两侧,泾渭分明。武将们甲胄鲜明,虽经刻意清洗擦拭,不少人的铁甲缝隙里仍顽固地残留着洗刷不净的暗红血渍,那是汴州城惨烈巷战中留下的残酷印记,无声诉说着战争的代价;文臣们则身着各色锦绣官袍,脸上洋溢着灭掉大敌的兴奋与对锦绣前程的无限憧憬。所有人的目光焦点,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汇聚在御阶之下,那位刚刚被皇帝亲口嘉奖、风头一时无两的臣子身上。
兵部尚书、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检校太保——王璟若。
他并未如众人所料换上华丽的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精铁鳞甲,外罩着半旧却浆洗得干净挺括的天青色战袍。身姿挺拔如雪后青松,面容刚毅如斧凿石刻,而立之年,正是武人气血与经验臻至巅峰的黄金岁月。一双眸子深邃如古潭寒水,此刻虽波澜不惊,却自有一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凛冽威压,令人不敢逼视。
他刚刚以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详细禀报了攻克汴州的最后一役:常春如何亲率麾下最精锐的“广胜军”铁骑——这支后唐闪电的锋刃——在漫天箭雨交织如幕的绝境之下,以血肉之躯承受着骇人伤亡,驱动沉重的冲车,向那因前番突袭而早已摇摇欲坠的汴梁宣武门,发起雷霆般的猛冲;如何在破门后狭窄的街巷中,与负隅顽抗、状若疯魔的梁军残部展开惨烈搏杀,陌刀如林,寒光闪烁,斩断嘶鸣的战马蹄足,撕裂坚固的铁甲,以钢铁般的意志和无可阻挡的锐气,迅速撕裂了梁军最后的防线,将大梁王朝的最后气数彻底碾碎成齑粉。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着铁蹄奔雷、刀锋裂甲的余音,让殿中众人,包括御座上的李存义,都仿佛被瞬间拉回到那个决定帝国气运的黎明,亲身感受到破晓时分那雷霆万钧的突袭、血肉横飞的惨烈、以及最终以闪电之势迸发出的、碾碎旧朝的辉煌。
“……末将幸不辱命,破城之时,大梁伪帝已自焚于寝宫。此战,赖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效死,三军同仇敌忾,终克汴州,复我大唐神器!”王璟若抱拳躬身,声音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地结束了奏报。
“好!好!好一个‘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李存义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上因激动和过量酒意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他端起沉甸甸的金樽,声音陡然拔高,试图盖过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阴郁,“王爱卿,此战你居功至伟!破梁首功,非你莫属!来,朕敬你一杯,也敬我那些浴血奋战、为国立下不世之功的忠勇将士们!”他目光扫过殿下那些身上犹带伤痕、神情激动莫名的将领们,最终在王璟若身后侍立的魁梧战将常春脸上停顿一瞬。
王璟若举杯,与皇帝隔空相敬,一饮而尽。醇厚的美酒滑过喉咙,带来的却并非纯粹的暖意。他感官敏锐如猎豹,能无比清晰地捕捉到,皇帝那看似炽热如火的目光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那里面有欣赏,有倚重,但更深沉的底色里,似乎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冰冷的疏离?尤其是在他提到“三军用死”四个字时,李存义的眼神明显恍惚了一下,仿佛瞬间又被拉回到胡柳陂那尸积如山、血流漂杵的修罗场,那场几乎葬送了他所有后唐精锐和帝王自信的惨败梦魇。而今日,王璟若携此灭梁定鼎的不世大功凯旋,光芒万丈,如同一把无形的盐,狠狠撒在了他那尚未结痂的伤口之上,隐隐作痛。
“陛下,”饮罢,王璟若稳稳放下酒杯,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切入关乎国运的关键议题,“汴州已克,中原初定。然汴州地处四战之地,无险可凭,宫室残破不堪,且久为牛氏巢穴,民心未附,暗流涌动。臣以为,当务之急,乃议定新都,以安天下之心,以固社稷之本。”他目光坦荡如砥,径直迎向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眸,“臣与枢密院诸公详议多时,皆以为洛阳乃天下之中枢,山河表里,形胜之地,前朝宫阙犹存根基,周汉旧都,王气所钟。迁都洛阳,可镇抚四方,震慑不臣,昭示大唐正统再临,远胜偏居晋阳一隅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