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前殿,往日里宫女穿梭、笑语隐隐的景象不复存在。偌大的庭院里,花木凋零,几盆名贵的秋菊虽然依旧开放,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显然疏于打理。回廊寂寂,只有他们两人轻而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凤仪宫,这座帝国最尊贵女性的居所,此刻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纱笼罩,处处透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落寞与压抑。
苏尚宫引着王璟若径直来到后殿一处相对僻静的暖阁。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药味和暖炉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的冷清不同,这里点着几盏明亮的烛火,将不大的空间照得通明。然而,这明亮的光线,却更加清晰地映照出端坐于窗边软榻上的那位帝国女主人的憔悴。
韩皇后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外罩一件同样素色的薄绒比甲,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固定,再无其他饰物。她微微侧身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烛光勾勒出她依然优美的侧脸轮廓,但眼下的青影和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忧思与疲惫,却如刀刻般清晰可见。她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指尖微微泛白。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
“臣王璟若,叩见皇后娘娘。”王璟若双膝跪地,行礼叩拜,声音低沉而恭敬。
“璟若,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韩皇后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失去了往日的清亮圆润,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深深的倦意。她抬了抬手,示意苏尚宫看座奉茶。待王璟若在下方锦墩上坐定,她才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王璟若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刚从陛下那边过来?宫外…可还安宁?”她问得委婉,但王璟若明白,她问的是李从善。
“臣方才在殿中奏对,出来时思索些事,走得慢了些,恰好在宫道上…遇见了晋王殿下。”王璟若斟酌着词句,如实相告,“殿下…情绪颇为激动。臣已劝慰殿下,谨守本分,勿要意气用事。”
韩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指尖深深陷入光滑的檀木珠粒之中。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但被她强行忍住,未曾落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善儿…他性子刚直,最是重情…定是又为了本宫…顶撞了他父皇…”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作为母亲的心疼与无力,“本宫…连累了他。”
“娘娘切莫如此说。”王璟若沉声道,“殿下纯孝,心系娘娘与社稷,此乃大善。只是…眼下情势,确需隐忍。”
“隐忍…”韩皇后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浸满了苦涩,“本宫如何不知?自那刘氏入宫,陛下待本宫便一日冷似一日。先是寻些由头,撤换了凤仪宫大半得力的宫人内侍,安插些眼生、心思叵测的新面孔。”她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苏尚宫,带着一丝感激和无奈,“如今连本宫份例内的月供、炭例、饮食用度,也被内侍省以‘国库艰难,宫中当共体时艰’为由,屡屡克扣削减。前日里一场秋雨,殿内阴冷,本宫不过想多要些炭火,竟被那新来的内侍少监推三阻四,言语间颇多不敬…”她的话语平静,但王璟若却听出了那平静之下汹涌的屈辱和寒意。中宫用度被克扣,内侍敢对皇后不敬,这已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权力的倾轧!
“更有甚者,”韩皇后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心灰意冷的疲惫,“如今这凤仪宫,竟似成了冷宫囚笼。外命妇依制请安,十次倒有七八次被挡在宫门外,言说本宫‘凤体违和’不便见客。便是宗室里的几位王妃,前些日子想来探望,也被陛下身边的内侍传话拦下…”她缓缓抬起手,摸摸自己头上的青丝,那里曾经佩戴着象征皇后身份的九凤衔珠金钏,“本宫这皇后之位,如今不过是个空名罢了。陛下他…怕是早已厌弃了本宫这副旧容颜,只贪恋那刘氏的新鲜颜色和…那勾魂摄魄的伶人手段!”
她的话语里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深深的悲凉和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弃的绝望。暖阁内烛火跳动,光影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摇曳,更添几分萧索。窗外,深秋的风掠过殿宇,发出呜呜的低咽,如同为这帝国女主人的处境哀鸣。
王璟若心中怒意翻腾,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他站起身,对着韩皇后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娘娘!陛下或为奸佞所惑,一时蒙蔽。然娘娘随陛下起玩微末,如今母仪天下多年,德行昭彰,乃天下臣民之望!臣等将士,浴血沙场,所护者,乃陛下,乃江山,亦乃娘娘所代表之纲常礼法!娘娘万不可妄自菲薄!此等宵小行径,断不会长久!”
韩皇后看着王璟若挺拔如松的身影,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眼中水光再次凝聚。她紧抿着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从这铿锵的誓言中汲取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力量。她抬手,用指尖极快地拭去眼角的湿润,声音虽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属于皇后的坚韧:“璟若…本宫知道了。为了善儿,为…这大唐的血脉,本宫…也要撑下去。”她的话语很轻,却重若千钧。那串紫檀佛珠,被她紧紧攥在了掌心,发出轻柔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压抑的低咳。苏尚宫神色微动,快步走到门边,低声询问了几句。随即,一个略显佝偻、穿着深青色内侍常服的老者,在一个小内侍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阅尽沧桑后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正是内侍省中资格最老、历经三朝的迟总管。
“老奴…咳咳…叩见皇后娘娘。”迟总管颤巍巍地要行礼。
“迟总管不必多礼,快坐下说话。”韩皇后连忙示意苏尚宫看座,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这位老内侍,是当年服侍过先帝的老人,为人方正,在晋阳动荡之后又护持着李存义登基,因此在宫中颇有威望,也是少数几个还能对韩皇后保持恭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