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默默地收殓着同袍的遗体,将他们整齐地排列,用清水擦拭他们年轻而苍白的面容。对于叛军的尸体,则简单堆积,准备焚烧或掩埋,以防瘟疫。
伤亡统计很快报到了王璟若这里。唐军阵亡约两千余人,伤者近四千,其中陌刀队和杜厚朴的先锋部队伤亡最重。而叛军方面,初步估算,被斩杀者超过一万五千人,俘虏近万人,其中包括大量伤员,溃散者不计其数。康延孝赖以起家的核心部队,尤其是那三千精锐骑兵,几乎全军覆没。缴获的军械、旗帜、马匹堆积如山。
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一场典型的以少胜多、诱敌深入的大胜。
王璟若在谢明君和众将的陪同下,巡视着战场。他走过那片陌刀队主要作战的区域,脚下的土地已经被血水浸透,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亡魂的哀嚎。他看着那些被陌刀斩碎的叛军骑兵和战马的残骸,看着那些至死仍保持着惊恐表情的年轻面孔,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压抑和作为统帅的责任。
战争,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厚朴,带人好好安葬我们阵亡的弟兄,立碑。”王璟若对杜厚朴吩咐道,声音有些沙哑,“俘虏……甄别处理,军官和拜火教众单独关押,普通降卒,愿意归顺的,打散编入辅兵营,不愿的,发放路费,遣散回乡。”
“末将遵命!”杜厚朴肃然应道。
谢明君走到王璟若身边,轻声道:“夫君,此战虽胜,但我军伤亡也不小,尤其是陌刀队和广胜军老兵,折损颇多。是否需要休整几日?”
王璟若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孤狼寨,也是剑州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兵贵神速。康延孝新败,叛军胆寒,孤狼寨守备必然空虚。传令下去,全军休整一夜,救治伤员,补充器械。明日拂晓,留赵都统率五千人看守俘虏、打扫战场、护卫后勤,其余人马,随我兵发孤狼寨,趁势收复剑州!”
他的声音,在血色夕阳下,显得格外坚定而冰冷。这场西征平叛之路,还远未结束。野狐原的胜利,只是打开了通往剑州的大门,而剑州城内,除了叛军的残余势力,还有那神秘莫测的拜火教……真正的恶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此刻,全军上下,士气如虹。他们相信,在王璟若的率领下,他们必将踏平一切阻碍,用胜利告慰逝者,用刀剑扞卫荣耀。
夜幕缓缓降临,野狐原上点燃了无数的篝火,既是为了取暖和炊事,也是为了焚烧敌尸,驱散这冲天的血腥。火光映照着将士们疲惫而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那面在晚风中猎猎作响的“王”字大纛。
而与此同时,通往剑州的崎岖山道上,一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队伍,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在春日依旧料峭的寒风中艰难蠕动。
这支人马不足三千,且大多带伤,衣衫褴褛,甲胄不全,许多人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渗出的鲜血将破旧的征袍染成暗红。他们的眼神空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对未知前路的恐惧,以及惨败后深入骨髓的颓丧。曾经象征野心与力量的旌旗,或被丢弃在逃亡路上,或被践踏得污秽不堪,仅存的几面也无力地耷拉着,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为这场溃败奏响的哀乐。
康延孝被十几名浑身浴血、却依旧忠心耿耿的亲兵紧密簇拥在中间。他原本魁梧雄壮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那身象征着权威与力量的明光铠,如今布满了刀剑划痕、弩箭撞击的凹坑以及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污,昔日耀眼的金属光泽被尘土和绝望掩盖。头盔早已不知丢在哪个乱军之中,乱发如枯草般披散,遮掩着他大半张脸。脸上混杂着干涸的血迹、灰黑的尘土和黏腻的汗水,一双曾经充满骄狂与戾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与难以置信的溃败感,偶尔闪过一丝痉挛般的痛苦与悔恨。
他的思绪混乱不堪,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残破战场。五万大军!整整五万大军啊!还有他倚为干城的三千铁甲骑兵!就在这短短一天之内,就在那片名为野狐原的土地上,被王璟若区区三万兵马,如同摧枯拉朽般击得粉碎!那精准得令人胆寒的算计,那狠辣刁钻的布局,那如同铜墙铁壁般吞噬一切的陌刀阵,那如同死神镰刀般收割生命的弩箭齐射……王璟若的每一步,都仿佛早已算准了他的反应,将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野心,连同他寄予厚望的霸业根基,一同踩踏得支离破碎。
“呃……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康延孝再也无法压制翻腾的气血,又是一口暗红色的瘀血喷溅而出,在胸前早已污浊不堪的战袍上再添一抹刺目的痕迹。身边的亲兵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搀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恐慌。
“节使大人!”
康延孝无力地摆了摆手,手臂颤抖得厉害,用沙哑得几乎撕裂的声音挤出几个字:“无妨……死不了……快,快回剑州……回城……”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丝渺茫的侥幸,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要退回剑州,凭借还算坚固的城防,或许还能……还能负隅顽抗?还能等待转机?
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虚幻,野狐原的惨败,不仅葬送了他的主力精锐,更彻底击碎了他麾下将士仅存的士气与信心。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些残兵败将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混杂着对死亡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针对他这个主帅的怨怼与恨意。毕竟,是他,将他们带入了这万劫不复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