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众人来到了紫宸殿前那片宽阔的汉白玉广场。广场上,最后的千余名禁军,在一个身着明光铠、相貌英武却眉头紧锁、眼神复杂的中年将领指挥下,结成了一个略显松散、但还算完整的防御圆阵,将紫宸殿正门牢牢护住。这些禁军大多是挑选出来的精锐,装备精良,但此刻,他们脸上同样写满了惶惑、不安,以及对前方那道身影的深深畏惧。王璟若一刀破门的消息,广胜军已经占据皇宫各处要道的消息,早已传了过来。
那名中年将领,正是禁军统领李珂。他当年攻伐幽州之时,便曾在王璟若麾下为将,而他年龄与其相仿,因此向来以王璟若为榜样,视其为军中传奇。之前王璟若蒙冤之时,他也曾向李存义进过言,希望念在王璟若于国有功的份上,对其从轻发落,但却被李存义严厉拒绝。此事还令他一度为国中损此良将而扼腕叹息。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王璟若竟然以这般姿态脱困而出,更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率领禁军,刀枪相向地站在这曾经榜样的对立面。
此刻,他看着稳步走来的王璟若,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敬佩、畏惧、职责带来的压力、对眼前局势的迷茫、以及对朝廷现状的隐隐不满……种种情绪在他胸中翻滚。
王璟若在距离禁军圆阵约五十步处停下。他认出了李珂,他对这个随自己幽州破敌,又在杨刘与梁军周旋数年的将领也是十分敬佩。于是他抬起手,止住了身后部队的前进。
双方在广场上对峙,火把猎猎燃烧,映照着双方将士紧绷的脸庞和冰冷的兵器。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只差一点火星就会彻底引爆。
王璟若的目光越过重重盾牌和枪戟,落在李珂身上,沉声开口:“李将军。”
李珂身体一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抱拳道:“末将李珂,见过……王大人。”称呼依旧用了敬语,但语气艰涩。
“李将军,你身后殿中是何人,你心中清楚。”王璟若声音平静,却带着巨大的压力,“刘玉娘祸乱宫闱,构陷韩皇后,残害郭崇韬等忠良;李存礼与奸妃勾结,骄横跋扈,好大喜功;陛下受其蒙蔽,忠奸不分,以致朝纲紊乱,天下汹汹。晋王殿下乃我大唐储君,不忍祖宗基业毁于奸佞之手,不得已起兵清君侧。李将军,你身为禁军统领,护卫天子乃职责所在,但亦当明辨忠奸,知晓大义。难道你要为了一己愚忠,助纣为虐,与天下义士为敌,与这煌煌史册中的公道为敌吗?”
这番话,有理有据,直指要害,更是点出了李从善是李存义唯一子嗣的正统身份,给李珂和所有禁军士兵施加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李珂脸色变幻,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他身后的禁军阵列也出现了明显的骚动,许多士兵眼神闪烁,开始窃窃私语。王璟若的威望,晋王的大义名分,以及方才那非人般的武力展示,都在瓦解着他们的斗志。
“王大人……”李珂艰难地开口,“末将……末将只知奉命守卫陛下寝宫。未有陛下明旨,末将……不敢擅离职守。”这话说得底气不足,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坚持。
“陛下如今被奸佞挟持,神志是否清醒尚未可知,何来明旨?”谢明君上前一步,厉声道,“李珂!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当知忠义有大小!当年你我也曾携手于胡柳陂与梁军数万人马血战,为的是谁?只因当时陛下清明,虽有冒近中伏之失,但于我等心中仍是明君,故而我等宁可战死沙场,亦要护陛下周全!而如今呢?你须知忠于一人之昏聩,是愚忠;忠于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方是大忠!韩皇后贤德,冤死宫中;郭招讨功高,惨遭屠戮;常刺史夫妇忠勇,战死沙场!这些,难道你都无动于衷么?他们多与你是一同浴血沙场的战友同袍,而如今奸佞就在殿中,晋王殿下与璟若欲拨乱反正,你还要执迷不悟,为虎作伥么?”
谢明君的话语更加犀利,直戳人心。禁军阵列中的骚动更大了,甚至有人开始缓缓垂下手中的兵器。
李珂额头渗出冷汗,内心天人交战。他何尝不知朝廷乌烟瘴气?何尝不敬佩王璟若、同情郭崇韬、常春?但多年的忠君教育和职责所在,像一道枷锁困住了他。
就在这僵持不下、李珂内心防线即将崩溃之际,紫宸殿那紧闭的、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朱漆大门,突然“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门内光线透出,首先走出来的是两队面色苍白、眼神惊恐、手持拂尘和宫灯的内侍。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头发有些散乱,未戴冠冕,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浑浊而狂乱,却又努力想维持帝王的威严。正是皇帝李存义。仅仅数月不见,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往日的英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酒色和猜忌掏空后的虚浮与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
李存义的出现,让场中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诡异和紧张。广胜军将士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脸上流露出不断变幻的神色。而李珂和禁军则慌忙转身,躬身行礼,使得阵型更加散乱。
李存义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目光扫过广场上黑压压的“叛军”,最后死死定格在王璟若身上。他的眼神先是极度惊愕,仿佛不敢相信王璟若真的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气势汹汹、完好无损的姿态。随即,惊愕化为了滔天的愤怒、被背叛的刺痛,以及一种深藏眼底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王……璟……若!”李存义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怒火,“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领兵擅闯宫禁!你想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