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霆骁的新单位在北京远郊的山区里。
第一次去,是五月中旬。吉普车在山路上盘旋了两个多小时,最后驶进一条不起眼的山沟。
没有营门,没有哨兵,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槐树和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车停在空地上,谭晓晓抱着暖暖下车,山山和阳阳跟在后面。
“这儿就是爸爸上班的地方?”山山仰头看四周——除了山,还是山。
陆霆骁点点头,指了指远处几顶伪装网:“单位在那儿,家属不能进。你们的住处在这边。”
住处是山脚下两排平房中的一间。房子很旧,墙皮有些剥落,但收拾得干净。
屋里一张双人床,一张上下铺,还有简单的桌椅。厨房是单独的小棚子,砌着柴火灶。
“条件艰苦,委屈你们了。”陆霆骁说。
谭晓晓摇摇头。她推开后窗,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涌进来,远处有鸟叫声。
这让她想起了北大荒——虽然山不同,但那种远离人群、贴近自然的感觉很像。
“每月能来一次,住两天。”陆霆骁又说,“平时我回不去,你们照顾好自己。”
那天晚上,谭晓晓用带来的面粉烙了饼,炒了鸡蛋,煮了野菜汤——野菜是她下午在附近山坡上采的,荠菜、蒲公英,还有几把野蒜。
陆霆骁吃得很香,连吃了三张饼。
“还是家里的饭好吃。”他说。
夜里,孩子们睡下后,陆霆骁才告诉谭晓晓:“明天,你能不能给战士们做顿饭?”
谭晓晓一愣:“在这儿?”
“对。战士们常年在山里训练,食堂的饭菜……翻来覆去就那几样。”陆霆骁顿了顿,“我想请你用山里的东西,给他们换换口味。”
“可我不是部队的人,能进你们单位吗?”
“不在单位里做。”陆霆骁指了指窗外,“在山里,找个隐蔽的地方。战士们轮流来吃,分批。”
谭晓晓明白了。这是特种部队的作风——隐蔽,分散,不引人注意。
第二天一早,陆霆骁带她去看了地方。
是在半山腰一处背风的凹地,周围长满了灌木和野核桃树。
已经有人在那儿搭了个简易棚子,上面盖着伪装网,从空中根本看不出来。
棚子底下,砌着个野战灶——就是用石头垒的灶台,上面架口行军锅。
旁边有张旧木桌,几个马扎。角落里堆着些米面油盐,是陆霆骁从单位食堂匀出来的。
“十一点开始,每批十个人,半小时一批。”陆霆骁说,“能做到吗?”
谭晓晓算了算:“能。”
陆霆骁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山上。晨雾还没散尽,露水打湿了鞋面。谭晓晓站在棚子里,看着那口黑乎乎的行军锅,忽然笑了。
这和在136团食堂,在机关食堂,在幼儿园,都不一样。没有现成的食材,没有像样的灶具,连吃饭的人都是分批来的。
可她觉得,这才是做饭最本来的样子——天地为厨房,万物为食材。
她先去找柴。山里有的是枯枝,她捡了一抱,又找到些干松针,引火最好。
回到棚子,她把灶膛清干净,铺上松针,架上细枝,再摆粗柴。火柴划亮,火苗蹿起来。
有了火,就有了生气。
谭晓晓背上竹筐,进了林子。
五月的山里,能吃的东西不少。
她认识野菜——在北大荒时跟着王秀英学的。
荠菜已经老了,但蒲公英正嫩,掐尖,一掐一把。
野苋菜也长得好,叶子肥厚。她还找到了野葱,一丛丛的,白茎绿叶,辛辣味比家葱冲。
最让她惊喜的,是一小片野山菌。灰褐色的伞盖,长在腐木边上。她仔细辨认——是松蘑,能吃。小心地采下来,装了半筐。
往回走时,路过一条小溪。水很清,能看见底下的鹅卵石。谭晓晓蹲下洗手,忽然看见石头缝里有黑影一闪。
是山螃蟹。不大,指甲盖大小,但很多,密密麻麻地躲在石头底下。她伸手去捉,螃蟹机灵,一下子钻进石缝。她不急,找了根细树枝,轻轻一捅,螃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被她一手按住。
捉了二十几只,用草茎串成一串。小的放了,只留大的。
回到棚子,快十点了。她开始准备。
野菜洗净,焯水,挤干,切碎。松蘑切片,野葱切段。山螃蟹刷干净,用刀背拍裂壳——这样容易入味。
米是糙米,她淘了三遍,泡着。从带来的布包里,她取出一小块腊肉——是年前在136团时腌的,一直舍不得吃,切成薄片,透明得能看见纹理。
十一点,第一批战士来了。
十个年轻人,穿着作训服,脸上还带着训练后的汗迹。
他们很安静,排队站好,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易棚子和系着围裙的谭晓晓。
“坐吧。”谭晓晓说。
战士们坐下,马扎矮,他们个子高,坐下去像蹲着。
灶火正旺。锅里放少许油,下腊肉片,煸炒到透明出油,香气一下子就炸开了。战士们不约而同地吸了吸鼻子。
腊肉盛出来,就着锅里的油,下山螃蟹。螃蟹一遇热,迅速变红,壳子发出“噼啪”的轻响。炒到蟹壳酥脆,盛出。
再炒松蘑。蘑菇下锅,吸油,慢慢变软,渗出汤汁。这时把野菜碎倒进去,翻炒,加盐。最后把腊肉和螃蟹倒回锅里,拌匀。
行军锅很大,一锅菜炒出来,满满当当。谭晓晓把菜盛到几个大盆里,又用炒菜的锅烧水,水开后下米,煮粥。
粥煮上,她开始烙饼。面是早上和的,已经醒好。
她揪剂子,擀开,刷一层油,撒点盐,卷起来再擀,饼就有了层次。饼铛烧热,饼放上去,很快鼓起泡,翻面,再鼓泡。
第一张饼递给坐在最前面的战士。那是个黑瘦的小伙子,接过饼,咬了一口,愣住了。
“怎么了?”旁边的战士问。
“香……”小伙子含糊地说,又咬了一大口。
饼一张张烙,战士们一张张吃。野菜炒腊肉配山螃蟹,咸香鲜美;糙米粥煮得稠稠的,带着米香;饼外脆里软,一层层的。
战士们吃得很安静,但速度很快。十分钟,盆里的菜少了一半。二十分钟,粥见底了。饼烙了三十张,一张没剩。
第一批吃完,收拾碗筷,迅速离开。走之前,那个黑瘦的小伙子突然立正,向谭晓晓敬了个礼。
第二批来,第三批来……一直到下午两点,最后一批吃完。
谭晓晓收拾灶台时,手都在抖——站了三个小时,烙了一百多张饼,炒了五锅菜,煮了四锅粥。
陆霆骁来的时候,她正坐在马扎上揉手腕。
“辛苦了。”他说。
谭晓晓摇摇头,指了指空了的盆和锅:“都吃完了。”
“岂止吃完,”陆霆骁眼里有笑意,“战士们回去说,这是进山以来吃得最香的一顿。”
“山里东西少,凑合着做。”
“不是凑合。”陆霆骁在她旁边坐下,“他们说,你找的那些野菜、蘑菇、螃蟹,他们平时训练都见过,但没想到能吃,更没想到能这么好吃。”
谭晓晓笑了:“在北大荒时,王秀英姐教我的。她说,山里水里,到处都是吃的,就看认不认识。”
从那次以后,谭晓晓每月来,都要在山里做一次“隐蔽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