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带来的新鲜感和冲击波尚未平息,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危机,就如同预料中那般,猝不及防地砸在了谭晓晓面前。这次,不再是私下的闲言碎语或消极怠工,而是一场正式、公开、且带着明显问责意味的“现场工作会”。
起因是农场后勤科新派到三队负责对接的干事,一个姓吴的瘦高个中年男人。他拿着场部关于“加强基层食堂物资规范化管理”的新文件,在谭晓晓上任的第四天上午,突然来到了食堂。没有提前通知,径直闯入了正在准备午饭的后厨。
“谁是谭晓晓?”吴干事板着脸,目光扫过略显忙乱的灶间。
“我是。”谭晓晓放下手里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了过来。她注意到,跟在吴干事身后的,还有两个面生的青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制服,胸前别着钢笔,手里拿着笔记本和皮尺,眼神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我是后勤科新派来负责三队物资对接的吴天明。”吴干事语气生硬,抖了抖手里的文件,“根据场部最新规定,各队食堂必须立即对现有库存物资进行全面盘点,建立新的、统一的台账,所有物资领取、消耗、结存,必须每日登记,字迹工整,数据准确,并经负责人和对接干事双方签字确认。另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堆放食材的角落,“要对食堂现有场地、灶具、仓储条件进行重新评估,不符合安全卫生标准的,要限期整改。”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两个青年已经行动起来。一人开始用皮尺丈量食堂的面积、灶台尺寸、门窗大小,并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另一人则直接走向存放粮食的角落,掀开粮袋,用手抓起一把玉米面检视,又去看油罐、盐坛,甚至弯腰检查墙角和地面是否有鼠洞或潮湿迹象。
这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全方位的检查,带着下马威的意味。食堂里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刘老汉蹲在灶膛边,闷头抽烟,眉头紧锁。几个帮厨的知青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不安。
吴干事则背着手,在食堂里踱步,目光挑剔地扫过每一个角落,不时用指关节敲敲墙壁,或是用脚尖踢踢堆放的柴火。“灶台油污清理不彻底。”“窗户透光面积不足,影响白天作业。”“粮食堆放离地高度不够,容易受潮。”“没有单独的杂物存放区,工具和食材混放,不符合规定。”……
他每说一条,身后记录的青年就飞快地记下一条。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将食堂现存的问题(其中很多是历史遗留或条件所限)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并直接归咎于“管理不善”。
这显然不是一次简单的例行检查或工作对接。这是新官上任的吴干事,在向谭晓晓这个同样新上任的“临时负责人”,展示权威,划定规矩,同时也是在替某些可能对任命不满、或担心食堂透明化触及自身利益的人,来敲打她。
谭晓晓静静地听着,看着。她没有急于辩解,也没有露出惊慌或愤怒。等吴干事说得差不多了,那两个青年也初步检查完毕,凑到吴干事耳边低声汇报了几句。
吴干事这才转向谭晓晓,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谭晓晓同志,情况你都看到了。问题不少啊。场部的新规定,必须严格执行。给你们三天时间,把该盘的账盘清楚,该建立的台账建立起来。至于场地和设施的整改……”他看了一眼记录本,“限期七天,拿出整改方案报到后勤科,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批复。超过期限或整改不合格,场部会考虑采取进一步措施,甚至可能暂停食堂部分功能,统一由场部食堂配送。”
“暂停食堂?”一个年轻女知青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意味着大家可能连现在这样勉强可口的饭菜都吃不上了,要回到以前那种千篇一律、更差的场部大锅饭。
吴干事瞥了她一眼,没理会,只盯着谭晓晓:“谭晓晓同志,你是负责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谭晓晓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谭晓晓知道,这是她的第一场危机会议。处理不好,她这个“临时负责人”的威信将荡然无存,食堂刚刚有起色的局面可能毁于一旦,甚至她本人也可能被借题发挥。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看吴干事,而是先转向那两个负责检查的青年,语气平和地问道:“两位同志,刚才你们测量和检查的数据,可以让我看一下记录吗?有些具体的数据,比如要求的离地高度、窗户透光比例,场部文件里是否有明确的标准?我们也好对照整改。”
两个青年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其中一人将记录本递了过来。
谭晓晓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记录很详细,甚至有些苛刻。她指着其中一条:“这里写‘玉米面颗粒均匀度不足,有结块现象’。同志,我们领到的就是这样的玉米面,从仓库出来就是这样。这个‘均匀度’的标准是什么?有没有抽样和对比的依据?”
青年语塞,看向吴干事。
吴干事皱了皱眉:“谭晓晓同志,现在不是纠缠细节的时候!场部的要求是原则性的,你们要领会精神,积极整改!”
“吴干事,”谭晓晓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我完全赞同场部加强管理、规范食堂的决策。这也是我们一直在努力做的,比如每天的账目公开。”她指了指门口贴着的红纸,
“您今天提出的问题,有些确实是我们的不足,比如工具摆放杂乱、卫生死角,这些我们立刻就可以改。但有些问题,比如场地条件、设施老旧、甚至部分食材的原始品质,这涉及到历史原因和客观条件,不是我们食堂几个人三天七天就能解决的。我们需要场部在提出要求的同时,也能给予相应的支持和指导,比如明确的整改标准,比如必要的物料支持。”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承认了问题(将责任部分归于客观),又指出了对方要求的模糊和困难之处,同时还将了对方一军——要我们改,可以,但标准和支持呢?
吴干事脸色沉了沉:“支持?场部文件就是最大的支持!困难哪个队没有?就你们三队特殊?要是都强调客观原因,工作还怎么开展?”
“吴干事,”谭晓晓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我没有强调客观原因推卸责任。我的意思是,整改需要实事求是的方案和可行的步骤。比如窗户透光问题,我们可以在现有窗户上糊更透亮的高丽纸(一种廉价替代品),但需要申请物料。比如粮食离地高度,我们可以找砖头或木料垫高,但也需要时间和人手。这些,都需要一个合理的计划和场部的认可。而不是一句‘限期整改’就能完成的。”
她走到堆放粮食的角落,指着那些袋子:“至于物资盘点和台账,我们一直在做简单的记录。但要建立场部要求的那种规范台账,我们需要统一的账本表格,需要明确的分类和计量方法。这些,后勤科是否可以提供统一的模板和培训?否则,各队自己弄,标准不一,反而容易混乱。”
她一连串的问题,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既表明了积极配合的态度,又巧妙地指出了上级要求脱离实际、缺乏配套支持的尴尬。将一场单方面的“问责会”,隐隐扭转成了关于“如何有效落实政策”的讨论。
吴干事被问得有些哑口无言。他奉命来施压,却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知青如此难缠,不仅没有慌乱,反而思路清晰,句句在理,让他准备好的许多说辞都无处着力。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沉默抽烟的刘老汉忽然磕了磕烟袋,闷声开口道:“吴干事,咱们这食堂是老房子了,条件就这样。晓晓这闺女来了以后,大家才吃上口热乎像样的饭。你要说改,咱们改。可你要说停食堂……”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吴干事一眼,“大伙儿地里累死累活,回来连口顺心饭都吃不上,怕是要有意见。”
他话不多,但分量很重。代表了食堂最基层、也是最关键岗位(火头军)的态度,也隐隐点出了可能引发的群众情绪。
吴干事脸色变了变。他可以不把谭晓晓放在眼里,但不能无视老职工的意见和可能引起的群体反应。
场面上僵持住了。
谭晓晓适时地缓和了语气:“吴干事,您看这样行不行。您提出的问题,我们分个类。能立刻改的,比如清洁卫生、工具归类,我们今天下午就动手。需要物料和时间的,比如窗户、垫高,我们马上写个简单的申请和计划,报到后勤科,请您批转。至于台账和盘点,请您帮忙协调一下,看看场部有没有统一的表格和规范,我们尽快学习,开始建立。我们保证,在现有条件下,尽最大努力达到场部的要求。食堂关系到全队人的吃饭问题,绝对不能停。”
她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也再次强调了食堂的重要性。
吴干事盯着谭晓晓看了几秒钟,又扫了一眼旁边态度鲜明的刘老汉和几个面露期盼的知青,知道自己今天想靠威压轻易拿下对方的目的是达不到了。他哼了一声:“既然你们有认识,也有计划,那就尽快落实!申请和计划,明天一早送到后勤科。台账的事情,我回去问问。但是,七天后的复查,如果还是老样子,就别怪场部按规矩办事!”
说完,他不再多留,带着两个青年,转身离开了食堂。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食堂里的人才长长松了口气。
“晓晓姐,你真厉害!”一个女知青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又满脸佩服。
“就是,那个吴干事,摆明是来找茬的!”
谭晓晓摇摇头,脸上并没有轻松的神色:“麻烦才刚刚开始。大家抓紧时间准备午饭吧。下午收工后,留几个人,我们一起把卫生彻底搞一下,工具也规整好。刘伯,垫粮食的砖头,麻烦您帮忙找找。”
她又看向大家:“账本和申请计划,我来写。以后,我们可能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检查和要求了。大家要有心理准备,也要更仔细,更用心。咱们把食堂弄得越好,越挑不出毛病,那些想找茬的人,才越没话说。”
众人纷纷点头,各自忙碌起来,比之前更加认真。
谭晓晓走到灶台边,拿起菜刀,继续切着案板上的白菜。刀刃与案板接触,发出均匀而有力的声响。
第一场危机会议,她顶住了压力,守住了阵地,甚至略微扭转了局面。
但这只是开始。吴干事的背后是谁?场部的新规是单纯为了规范,还是别有深意?未来的检查和刁难只会更多、更细。
她必须尽快让食堂的运作更加规范、高效,同时,也要加快她自己的“改良计划”——无论是后面那片寄托希望的菜地,还是空间里那些亟待转化利用的资源。
危机,是挑战,也是迫使她更快成长的催化剂。
她切完最后一刀白菜,将刀稳稳地放在案板上,看向窗外。
秋阳正烈。
她的战场,就在这方寸灶台之间,却连接着更广阔的天地和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