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白蹄部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石岩头人带着族人去探查的古河床,并未发现稳定的水源,只挖出些许浑浊的泥浆,很快又干涸了。水源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本就艰难的生活更加紧绷。
而云舒的“怪病”,也让部落众人议论纷纷,疏远中带着畏惧。那日她从沙驼上吐血栽倒,昏迷中呢喃着“血”、“死人”、“对不起”等骇人话语,醒来后更是变得越发沉默阴郁,常常一个人坐在远离帐篷的沙丘上,望着远方的“鬼哭涧”方向,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空洞得吓人。
只有阿吉雅依旧坚持每日送水送饭,陪她说说话,尽管十次有九次得不到回应。少女的坚持里,有善良,或许也有那份前世未明的因果牵连,让她无法对这个“云游姐姐”置之不理。
云舒的身体在缓慢恢复,外伤已基本愈合,内在的经脉和沉寂的元婴却依旧如同一片冻土。更糟糕的是她的精神状态。白日的沉默是盔甲,夜晚的帐篷才是炼狱。
小鹿泣血的质问夜夜入梦,挥之不去。而每当她试图在梦中凝聚心神,对抗那份愧疚时,梦魇的场景就会悄然转换。
不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或血迹斑斑的医疗点,而是最终基地陷落前,那间灯火通明、却冰冷彻骨的中央指挥部。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过滤系统的轻微嗡鸣,以及文件、电子设备和……一丝极淡的、属于陈哲的古龙水味道。这味道曾让她觉得安心,如今却只让她胃部痉挛。
她站在巨大的战略全息沙盘前,沙盘上代表敌军的红色光点如同癌变组织,已经吞噬了大半的绿色安全区。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沉稳,熟悉。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云舒,看看这个。”陈哲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她记忆里那般温和、理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份厚重的纸质档案被放在她手边的控制台上,封面印着猩红的“方舟计划——绝密”字样。
梦中的她(或者说,是心魔复刻的当时的她)转过身。
陈哲就站在那里,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军官常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只是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那是长期缺乏睡眠和高度压力的痕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挣扎,还有一丝她当时未能读懂、如今却觉毛骨悚然的……决绝。
“这是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警惕。基地已到存亡关头,任何新的“计划”都可能意味着牺牲和更残酷的选择。
“真相。”陈哲走近一步,手指按在档案封面上,指尖微微发白,“关于‘方舟’,关于我们一直被告知的‘保留火种’,关于……谁能登上那艘船。”
他打开了档案。
梦中的景象随之变化,不再是指挥部,而是档案中记录的画面——通过某种隐秘渠道拍摄的、模糊却足以令人心胆俱裂的影像:
某个远离前线、防守严密的深海基地内,一座宏伟的、如同传说中诺亚方舟般的巨型飞船正在做最后组装。然而,预定登船的人员名单上,除了必不可少的顶尖科学家和少量经过严苛筛选的“人类基因样本”携带者,其余绝大多数,是各大财阀的家族成员、政要及其亲属、以及……NR计划的核心研究人员和高阶异能者(作为“特殊资产”)。
没有前线士兵,没有基层技术人员,没有挣扎求生的普通民众。
甚至连他们这些号称基地支柱的高阶战斗指挥官和异能者,名单上也寥寥无几。她的名字,被标注在一个备选的、优先级极低的“候补观察名单”末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释:“如‘容器’适应性测试最终结果达标,可考虑作为‘特殊样本’携带。”
“容器”?“特殊样本”?
而陈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核心登船名单的前列!职务标注是:“NR计划外围协调员及安保主管”。
影像还在继续,切换到一些内部通讯记录和会议纪要的片段。冰冷的文字揭示着更残酷的真相:“方舟”的能源核心和部分关键技术,与NR计划的某些禁忌实验直接相关,甚至需要持续抽取特定异能者(包括她)的生命能量作为“稳定剂”;所谓的“保留火种”,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谎言,是顶层为了自身延续而策划的、用整个人类文明剩余价值作为燃料的逃亡……
“我们都被骗了,云舒。”陈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他们从没打算带走所有人,甚至没打算带走我们这些‘工具’。我们浴血奋战守住的每一寸土地,争取的每一天时间,都只是为了给他们建造那艘该死的‘方舟’!我们……都是弃子。”
梦中的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愤怒、背叛、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死死盯着陈哲:“你……早就知道?”
陈哲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艰难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接触到核心信息……我试图斡旋,试图把你的名字加上去,但是……他们的条件……”
“什么条件?”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陈哲抬起头,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挣扎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NR计划的核心负责人……对你很‘感兴趣’。你的‘混沌灵体’雏形(当时他们如此称呼她的特殊异能组合),被认为是解决‘方舟’能源最后瓶颈的关键。他们需要你……配合一些测试。如果测试通过,你可以获得一个宝贵的登船名额,甚至……我们或许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地狱。”
测试?配合?
那些在NR计划阴影下进行的、惨无人道的“测试”画面,瞬间涌入脑海!
“你让我去当实验品?去换取一张逃命的船票?”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曾与她并肩作战、分享过最深秘密和温暖的男人,此刻竟如此陌生。
“这是唯一的机会了,云舒!”陈哲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中布满血丝,“基地守不住了!我们都清楚!留下就是死!跟我走,活下去!我们还可以有未来!”
“未来?”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仿佛躲避瘟疫,“用更多人的血,用我自己的身体,换来的未来?陈哲,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还在为我们争取时间的战友!看看小鹿,看看堡垒,看看老枪!他们的‘未来’呢?!”
“他们不重要!”陈哲失控地低吼出来,随即意识到失言,脸色白了白,试图补救,“我是说……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云舒,别傻了!为了那些注定要死的人,搭上我们自己,值得吗?!”
注定要死的人……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也彻底斩断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幻想和留恋。
原来,在他(或者说,在他们)眼中,除了登上“方舟”的“选民”,其他人,包括生死与共的战友,都只是“注定要死”的、可以牺牲的代价!
“滚。”她听到自己平静得可怕的声音。
“云舒!”
“我让你滚!”异能不受控制地爆发,淡绿色的治疗光芒与银色的空间波动交织,将陈哲狠狠震开,撞在身后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哲咳嗽着,嘴角溢出血丝,看向她的眼神,从震惊、痛苦,渐渐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混合着失望和怨毒的复杂情绪。
“你会后悔的。”他抹去嘴角的血,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领,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镇定,“没有我,你连这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你会和这个基地,和那些你珍视的‘战友’们,一起化为灰烬。”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步伐稳定地走向指挥部门口。在拉开厚重的防爆门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对了,忘了告诉你。NR计划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对你,是‘志在必得’。你好自为之。”
防爆门缓缓关闭,将他最后的身影和那句话,隔绝在外。
下一秒,刺耳的全面入侵警报,响彻整个基地!
画面轰然破碎!
帐篷中,云舒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梦中陈哲最后那冰冷的话语和警报的尖啸,仿佛还回荡在耳边,与现实中帐篷外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真幻难辨。
她捂住脸,手指深深插入发间。
不是梦。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之一,如今被心魔血淋淋地撕开,反复播放,每一次细节都更加清晰,每一次陈哲话语中的冰冷算计和背叛,都更加刻骨铭心。
小鹿的质问,是对幸存者身份的愧疚。
陈哲的幻影,则是对信任背叛的拷问,是对人性阴暗与抉择艰难的反复凌迟。
他问她后不后悔。
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在独自面对强敌濒临绝境时,在目睹战友(此世的老枪)为掩护她而自爆身亡时……她不是没有过瞬间的动摇。
如果当时选择跟他走,登上那艘“方舟”,会不会是另一条路?会不会不用经历这异世的艰难挣扎,不用背负这么多生死血债?
但仅仅是一瞬。
因为她更清楚,那条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战友的背叛,对自身原则的践踏,成为NR计划更深层的傀儡,甚至可能变成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陈哲的背叛,不仅仅是对她个人感情的背叛,更是对他们曾共同扞卫的理念、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的背叛。
心魔将这一幕不断重现,是想击垮她,让她怀疑自己当初的抉择,陷入无尽的懊悔与自我否定。
云舒缓缓松开手,在帐篷内微弱的晨光中,摊开自己的手掌。
掌心空空,只有交错的生命线和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
她慢慢握紧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后悔吗?
或许有,为了那些逝去的、本不该逝去的生命。
但若重来一次,在指挥部那个夜晚,面对陈哲递出的“船票”和背后的NR深渊,她的选择,依然不会改变。
因为她是林云舒。
不是“方舟”的船票可以收买的实验品,不是NR计划期待的完美容器,不是任何势力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
她是末世的幸存者,是此界的修行者,是云城的建立者,是老枪(此世)的战友,是阿吉雅的救命恩人(因果上),也是……誓要摧毁所有NR实验室的复仇者。
心魔可以重现背叛,可以拷问抉择,可以让她痛不欲生。
但它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决定未来。
路,还在她自己脚下。
她掀开身上粗糙的毛皮,起身走出帐篷。清晨凛冽的风夹杂着沙粒,扑面而来,冰冷而真实。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黑暗正在退去。
阿吉雅抱着一小捆干柴走来,看到她站在帐篷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云游姐姐,你起得好早。我去烧点热水。”
云舒看着少女被晨风吹红的脸颊和清澈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脖子那串兽牙项链的磨损痕迹上。
前世荒漠中的一指,今生“鬼哭涧”的相救。
因果纠缠,善缘也罢,心魔也罢,都是这条路上无法回避的风景。
她对着阿吉雅,极轻、却极其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