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老书店的最后一页
法院的铜铃在九点整敲响第三下时,赵桐权推开了第二审判庭的门。原告席上坐着的老人叫周明远,头发白得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怀里抱着本线装的《唐诗宋词选》,封皮已经磨出了毛边。被告席上的连锁超市经理西装革履,面前摊着厚厚一叠《拆迁补偿协议》,指尖在“自愿搬迁”几个字上反复点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开庭。”赵桐权的法槌落下,目光扫过庭内。旁听席上坐满了老街坊,有人手里捏着从老书店买的旧书,书页间夹着泛黄的购书小票;有人举着手机,镜头对准原告席——那是家开了四十年的“文渊阁”,是这条街最后一家旧书店。
“原告陈述诉求。”赵桐权翻开卷宗,首页贴着张老照片:书店门口立着块木牌,“周记书铺”四个字是毛笔写的,透着股温润的墨香。
周明远颤巍巍地站起来,怀里的《唐诗宋词选》滑到桌上,露出扉页上的钢笔字:“赠明远,愿书香伴一生。1983年秋,淑琴。”他指着照片说:“法官,这书店是我和老伴儿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四十年了,街坊邻居都在这儿借书、看书。现在他们要拆了盖超市,说给我三倍补偿,可这书店不是钱能换的啊。”
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努力挺直腰板,像他书店门口那根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柱。
被告律师立刻起身,将一份《城市更新规划图》投影在大屏幕上:“审判长,涉案地块已纳入旧城改造项目,拆迁程序完全合法。我方已按规定提供了补偿方案,原告拒不搬迁,导致工程延误,造成经济损失近百万元。”他调出银行流水,“这是我们三次支付补偿款的记录,均被原告退回。”
“我不要钱!”周明远猛地拍了下桌子,《唐诗宋词选》掉在地上,书页散开,夹在里面的书签飘了出来——那是片干枯的银杏叶,边缘已经卷成了波浪形。“我老伴儿走的时候说,书店里的每本书都有故事,拆了书店,那些故事就没地方去了。”
赵桐权弯腰捡起书和书签,银杏叶上隐约能看到“1997年霜降”的字样。他想起父亲的书房里也有这样的书签,每片叶子上都记着日期,那是母亲捡回来夹在书里的,说“看书累了,看看叶子就像看到秋天了”。
“被告,”赵桐权看向超市经理,“规划图上标注的‘文化保留区’为何不包括书店?”
经理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不屑:“一家旧书店而已,算不上‘文化遗产’。我们做过市场调查,年轻人现在都看电子书,谁还去逛旧书店?”
“我去!”旁听席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是个戴眼镜的姑娘,手里举着本《小王子》,“我每周都去借书,周爷爷会在书里夹小纸条,告诉我哪段话最动人。上次我失恋,他给我找了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面夹着他和周奶奶的合照,说‘日子苦的时候,看看身边人就甜了’。”
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人举起了手:“我小时候在书店的角落里写作业,周爷爷总给我倒热水”“我爸的第一本字典就是在这儿买的,现在我带着孩子来借书”……七嘴八舌的声音里,老书店的影子在每个人的记忆里渐渐清晰。
赵桐权看着那些举起的手,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人情味”——不是法律条文里的冰冷条款,而是藏在书页间的纸条、热水杯里的温度、祖孙三代都认得的木牌。他敲了敲法槌:“传证人王淑琴出庭。”
众人愣了愣,周明远更是睁大了眼睛。这时,一位白发老太太推着轮椅走进来,轮椅上放着个旧相框,里面是周明远和老伴儿的合影。“我是淑琴的妹妹,”老太太抹了把泪,“我姐临走前把书店托付给我,说要是拆了,就把她的骨灰撒在书店门口的桂花树下。”
轮椅转向被告席,老太太的声音突然亮了:“你们知道那桂花树是谁栽的吗?是1985年街坊们凑钱买的苗,现在每年秋天,满街都是香的!你们拆的不是书店,是我们整条街的念想!”
超市经理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律师慌忙拿出份《替代方案》:“我们可以在超市里留个角落,给原告开个‘微型书店’。”
“那不一样!”周明远突然激动起来,“书店的书架要旧木头的,阳光要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第三排第二个格子的《鲁迅全集》上,那是我老伴儿最爱看的位置。你们的超市有吗?”
赵桐权翻开《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条例》,指尖划过“对具有特殊价值的建筑物、构筑物应当予以保留”的条款:“被告提供的规划图存在明显疏漏,未将书店纳入保护范围,属于程序违法。”他调出市文物局的最新评估报告,“‘文渊阁’已被认定为‘城市记忆载体’,符合保留条件。”
经理急了:“那我们的项目怎么办?”
“修改规划。”赵桐权的声音斩钉截铁,“可以将书店纳入超市建筑整体设计,保留原有结构,外墙做玻璃幕墙,让书店像个‘文化橱窗’。这样既不影响商业运营,又能留住老味道。”他拿出张设计草图,那是昨晚熬夜画的——玻璃幕墙里,老木头书架透着暖黄的光,桂花树枝从屋顶探出来,落在翻开的书页上。
周明远看着草图,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光:“这样……淑琴就能从天上看见书店了。”
庭审结束时,周明远把那片银杏书签送给了赵桐权:“这是淑琴捡的第一片书签,现在送给你。法官,你要记得,法律不光是条文,更是给日子留条缝,让光透进来。”
赵桐权握着书签走出法院,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上面,叶脉清晰得像老人说的话。他抬头望向老街的方向,仿佛已经闻到了桂花的香,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那是比法槌更动人的声音,在时光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