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重审的地契与未枯的老井
再审法庭的穹顶很高,阳光从彩绘玻璃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赵桐权坐在审判席上,指尖摩挲着一份泛黄的地契,纸页边缘已经脆化,上面的毛笔字却依旧遒劲——这是二十年前他亲手判定为“伪造”的关键证据,此刻在掌心泛着陈旧的温度,像一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声音在空旷的庭内回荡。被告席上,当年胜诉的村委会主任已是满头白发,却依旧梗着脖子,眼神里的固执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原告席上,八十岁的周老汉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拐杖头包着层铜皮,那是他父亲当年开油坊时用的,地契上记载的三分地,就挨着油坊的老井。
“再审申请人,陈述理由。”赵桐权的目光掠过卷宗上自己年轻时的签名,笔尖的力道透过纸页都能感受到——那时他刚入职,凭着一股“铁面无私”的冲劲,认定地契上的印章与档案局存档不符,驳回了周老汉的诉求,那三分地最终被村委会收回,盖了村部小楼,老井也被填了,成了周老汉心里永远的疤。
周老汉颤巍巍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地契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轻的周老汉站在油坊前,身后的老井轱辘上缠着粗绳,井台边的石头被磨得发亮。“法官,这地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民国二十五年的地契,上面盖着县府的红章。当年村委会说要‘集体规划’,没经我同意就把地收了,我说有地契,他们说我造假……”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指腹抚过照片里的老井,“那井里的水甜着呢,全村人都来挑水,怎么说填就填了?”
村委会主任“哼”了一声,甩出当年的判决书:“周老汉,别在这儿装可怜!当年县档案局的专家都说了,你这地契上的章是假的,跟存档的不一样!现在拿这破烂来翻案,是想讹村里的拆迁款吧?”
“假的?”赵桐权抬眼,目光锐利如刀,“请出示档案局当年的鉴定报告。”
一份泛黄的报告被递上来,结论赫然写着“印章防伪纹不符,系伪造”。赵桐权却注意到报告末尾的鉴定日期——1998年7月15日,而他清楚记得,根据重生后调阅的档案局日志,当年负责鉴定的老专家7月10日就因脑溢血住院,直到8月才出院,根本不可能在7月15日出具报告。
“这份报告是伪造的。”赵桐权将档案局的住院证明和工作日志投影在大屏幕上,“鉴定人当时正在住院,签名系他人代签,这一点,当年的档案局局长已经出具证词。”
村委会主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地说:“那、那可能是笔误……但地契上的章确实不对!”
“章是对的,只是你没见过真的。”赵桐权调出另一份证据——这是他凭着记忆,让法警去省档案馆找到的民国二十五年《县府印章备案册》。册子里的印章图案与周老汉地契上的完全一致,只是备案册备注里写着“该印章使用至1946年6月,因磨损更换,旧章封存”。“你们当年比对的是1946年更换后的新章,自然不一样。”
周老汉看着大屏幕上的备案册,突然老泪纵横,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我就说我爹不会骗我……他走之前说,‘地契要藏在油坊的梁上,将来有难处了,它能作证’。我爬了三次梁才找到,怎么就成假的了?”
赵桐权的目光落在地契角落的一个小墨点上——那是他前世忽略的细节。地契背面,在墨点对应的位置,有一行极淡的铅笔字:“民国三十八年,补盖县府章,见证人王木匠”。而根据村里的老档案,王木匠1950年去世前,确实在日记里写过“帮周家油坊补盖地契章”的事。
“这行铅笔字,”赵桐权指着地契背面,“与王木匠日记里的笔迹完全一致,足以证明地契的真实性。”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老井的水,“二十年前,你们为了盖村部小楼,伪造鉴定报告,强占民地,填了全村人赖以生存的老井,这不是‘集体规划’,是滥用职权。”
村委会主任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知道……是前任主任干的”。周老汉却突然平静下来,从蓝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一小捧黑土:“这是从老井填的地方挖的,还带着水腥气。法官,我不要拆迁款,我就想让村里把井挖开,让后人知道,这儿曾经有口甜水井,有过讲规矩的年月。”
赵桐权看着那捧黑土,突然想起前世周老汉的结局——他在判决生效后大病一场,临终前还攥着那半块井台石,说“井没了,理不能没”。而这次重审,不仅是为了纠正错案,更是为了找回那口被掩埋的“理”。
“判决如下。”法槌落下,声音在庭内久久回响,“撤销原判决,确认周老汉对涉案三分地拥有合法所有权;村委会十日内返还土地,恢复老井原貌,并公开向周老汉赔礼道歉;将伪造鉴定报告的相关线索移交监察委调查。”
庭审结束后,周老汉捧着地契,对着赵桐权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像株被压弯的稻穗:“赵法官,谢谢您……让老井能再见天日。”
赵桐权扶起老人,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粗糙得像井台的石头。“是我当年太草率,”他轻声说,“这是我该做的。”
走出法院时,阳光正好,周老汉的身影被拉得很长,蓝布包里的黑土透着湿润的光。赵桐权回头望了一眼再审法庭的大门,突然明白,重审旧案最难的不是找到证据,而是直面自己当年的疏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被轻视的辩解,往往藏着最朴素的正义。就像那口被填的老井,纵然埋在地下二十年,只要肯挖开,甘甜的水终究会涌出来。
他回到办公室,在二十年前的卷宗扉页写下一行字:“法律的尊严,不在永不犯错,而在错了能改;法官的良心,不在判得有多快,而在判得有多准。”窗外的蝉鸣渐渐响起,像在应和,也像在提醒——每一个案件背后,都是鲜活的人生,容不得半点马虎,纵经过二十年,也该让正义归位,让人心安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