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冰冷,刺入骨髓的冰冷。
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的、绵延不绝的钝痛。
意识在混沌中漂浮,如同沉在漆黑海底的溺水者。陈泥感觉自己被包裹在粘稠的、散发着腥甜腐烂气味的液体里,又像是被埋在最深的地底,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只有身体内部,那五道被黑煞破元锥轰出的伤口处,阴冷刺骨的煞气如同活物般不断蠕动、侵蚀,与他体内《神魔九劫躯》功法催动气血的本能抵抗激烈交锋。每一次交锋,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也让他的意识在剧痛的刺激下,一点点从黑暗深渊中挣扎着浮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
“哗啦——!”
冰冷刺骨的液体当头浇下!
陈泥猛地一个激灵,意识被强行拽回现实。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过了好几息才勉强聚焦。
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封闭的石室。墙壁、地面、天花板都是粗糙的黑色岩石,表面凝结着湿冷的露珠。石室约三丈见方,高不足一丈,压抑得令人窒息。唯一的“家具”是固定在墙壁上的四条沉重锁链,此刻正紧紧箍住他的手腕和脚踝。锁链漆黑,非金非铁,触手冰寒刺骨,表面刻满了细密的、不断微微蠕动的暗红色符文,散发出一股与黑魇同源但更加精纯阴毒的煞气。这些符文锁链不仅禁锢了他的身体,更在不断抽取他体内残存的气血,同时将一股股阴冷的力量注入,试图进一步瓦解他的抵抗。
他赤着上身,下身只穿着一条残破的单裤。胸腹、手臂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被粗糙地包扎过,敷着一种散发着古怪腥甜气味的黑色药膏。药膏看似在止血,实则与锁链的煞气呼应,持续侵蚀着他的血肉,阻止伤口愈合。
石室没有窗户,只有头顶石壁上镶嵌着一块拳头大小、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石头,提供着微弱的光亮。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腐臭、血腥和浓烈的煞气味道。
“醒了?”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从石室角落传来。
陈泥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声音来源。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袍的老者。老者身材干瘦,面容枯槁,皮肤是病态的灰白色,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没有眼白、完全漆黑如墨的眼睛。他静静站在那里,几乎与石室的黑暗融为一体,若非主动出声,陈泥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你是谁?”陈泥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老夫,黑煞门刑罚长老,鬼鹫。”老者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专门负责‘招待’你这样的……特殊客人。”
陈泥沉默。他能感觉到,这个自称鬼鹫的老者,气息比黑魇更加深沉阴冷,如同隐藏在沼泽深处的毒蛇,虽然看似干瘦,却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险感。此人修为,恐怕已在结丹期。
“荒古魔躯……”鬼鹫向前走了两步,漆黑的眼睛如同两个漩涡,贪婪地扫视着陈泥的身体,尤其是那些伤口和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暗金色纹路,“果然是传说中的体质。气血如铅汞,骨似精钢,经脉坚韧异常,连黑煞破元锥和百鬼噬魂都没能彻底摧毁你的生机……真是完美的容器,完美的……祭品。”
祭品?陈泥心中一凛。黑九之前也提到过这个词。
“你们想用我做什么?唤醒所谓的‘圣主’?”陈泥冷冷问道。
鬼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浓的兴趣:“哦?你居然知道‘圣主’?看来之前那些废物,倒是透露了不少东西。不过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一切——在成为圣主复苏的基石之前。”
他走到陈泥面前,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尖缭绕着漆黑的煞气,轻轻按在陈泥胸口最深的一道伤口上。
“嗤——!”
煞气与伤口处残留的药膏、锁链符文的力量产生共鸣,瞬间爆发出强烈的腐蚀性!陈泥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他能感觉到,鬼鹫的煞气正试图钻入他的心脏,探查他血脉最深处的秘密。
“放开你的心神,让我看看你这具身体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鬼鹫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同时那股探查的煞气更加霸道。
陈泥咬紧牙关,紧守心神,体内《神魔九劫躯》功法艰难运转,抵抗着外来的入侵。但他伤势太重,锁链又在不断抽取他的力量,抵抗越来越微弱。
就在鬼鹫的煞气即将突破他最后的心神防线,触及血脉核心时——
“嗡——!”
陈泥体内,那沉寂已久、源自卧牛山石林古老气息的一丝感悟,仿佛被这极致的黑暗、痛苦和外来入侵刺激,突然自行苏醒!
不是主动运转,而是如同沉睡的凶兽被踩到尾巴,本能地反击!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古老、苍茫的气息,自陈泥血脉深处渗出,瞬间席卷全身!
“嗯?!”鬼鹫脸色骤变,按在陈泥胸口的手指如同触电般弹开!他枯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探入的煞气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墙壁!不,不是墙壁,更像是……一片亘古不变、承载万物的古老大地!那股苍茫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竟让他这个结丹期修士的神魂都产生了一丝本能的战栗!
“这是……什么力量?”鬼鹫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陈泥,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不是普通的煞气,也不是灵力……古老……太古老了……难道……”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混合了震惊、狂喜和难以抑制的贪婪的光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鬼鹫突然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不仅仅是荒古魔躯!你的血脉里,竟然还残留着一丝……‘源初之地’的气息?!难怪门主如此重视!难怪圣主的复苏需要你!”
他兴奋地在石室中踱步,枯瘦的身躯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必须立刻禀报门主!这具身体的价值,远超预期!提取精血?不!这太浪费了!应该用‘融魂炼魄’之法,将你的神魂与肉身完美剥离,肉身作为圣主降临的最佳容器,神魂则炼入‘万魂幡’,成为主魂!完美!太完美了!”
陈泥听不懂“源初之地”、“融魂炼魄”这些词的具体含义,但从鬼鹫那狂喜而残忍的语气中,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比想象中更加凶险。对方想要的不仅仅是他的血,而是他的一切——身体和灵魂!
恐惧吗?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和决绝。
想把我炼成容器?想把我魂飞魄散?
休想!
鬼鹫发泄完激动,重新冷静下来,看向陈泥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好好养着,别死了。三天后,门主会亲自来‘验收’。这段时间,老夫会好好‘照料’你,确保你的状态保持在最佳。”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玉瓶,倒出一粒腥臭扑鼻的黑色丹药,强行捏开陈泥的嘴塞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灼热而狂暴的药力,瞬间涌入四肢百骸。这药力并非疗伤,而是在强行刺激陈泥的气血,让他保持清醒和“活力”,同时也在加速锁链对他气血的抽取和煞气的侵蚀。这是一种极其恶毒的“滋补”,如同给将死的牲畜强行灌食,只为在屠宰时保持肉质新鲜。
剧烈的痛苦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凶猛。陈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鬼鹫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石室。沉重的石门无声关闭,将陈泥重新抛入孤寂、黑暗和痛苦之中。
石室内,只剩下锁链拖动时发出的轻微“哗啦”声,和陈泥粗重压抑的喘息。
剧痛如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锁链的抽取、丹药的刺激、伤势的侵蚀、煞气的污染……内外交攻,几乎要将他撕碎。
但他的心神,却在极致的痛苦中,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空明状态。
他想起了卧牛山深处的石林,想起了那股苍茫古老的气息,想起了在石林外日复一日的感悟,想起了战斗中那一闪而逝的第五个姿势的模糊意韵……
那丝被鬼鹫刺激而苏醒的、源自石林的古老气息,并未完全散去,而是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顽强地在他血脉深处摇曳,与入侵的黑煞之气、丹药的狂暴药力、锁链的抽取力量形成微妙的对抗。
“我不能死在这里……”陈泥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婆婆还在等我……老刀他们还在等我……石蛋、铃铛……清水镇的乡亲……”
生的渴望,守护的执念,如同黑暗中的微光,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开始尝试主动沟通那丝微弱的古老气息。这不是修炼,而是在绝境中,凭借本能和意志,去“抓住”那一线生机。
他不再强行抵抗锁链的抽取和煞气的侵蚀——那只会加速消耗。而是尝试引导。
以《神魔九劫躯》的基础法门为根基,以那丝古老气息为引,他将锁链注入的阴冷煞气、丹药的狂暴药力、乃至自身伤口处肆虐的黑煞之气……全部视作“外力”,尝试用那丝古老气息去“中和”、“疏导”,甚至……“同化”?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异想天开的尝试。稍有不慎,就可能引起力量反噬,彻底崩溃。
但陈泥别无选择。
他沉浸在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中,全部心神都投入到这场与死亡赛跑的“修炼”里。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陈泥身上的伤口依旧狰狞,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他眼中那点金红色的光芒,却在黑暗中,越来越亮。
锁链依旧冰冷,但那种无时无刻的抽取感,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
体内肆虐的黑煞之气,似乎……被“消化”了那么一点点。
那丝源自石林的古老气息,虽然依旧微弱,却仿佛……凝实了那么一丁点。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求存的小草,在无边黑暗中,悄然萌发了一星半点翠绿的嫩芽。
与此同时,北境,铁壁关。
“侯爷!末将……末将罪该万死!”浑身缠满绷带、独眼通红的老刀,单膝跪在镇北侯李崇山的帅案前,声音哽咽,将清水镇遇袭、陈泥为掩护镇民撤离而被黑煞门掳走的经过,详细禀报。
帅帐内气氛凝重。李崇山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司马文渊眉头紧锁,赵振脸色阴沉。
“黑煞门……竟敢深入北境腹地,掳我边军将领!”李崇山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真是好大的胆子!”
“侯爷,陈将军落入黑煞门之手,凶多吉少。当务之急,是确定黑煞门据点位置,设法营救。”司马文渊沉声道。
“营救?谈何容易!”赵振冷哼一声,“黑煞门行踪诡秘,据点多在蛮荒险地。我们大军一动,必打草惊蛇。派小股精锐潜入,无异于送死。”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陈泥被他们……”老刀猛地抬头,独眼中血丝密布。
“闭嘴!”李崇山低喝一声,打断了老刀的激动。他站起身,在帐内踱步,片刻后,停下脚步,看向司马文渊:“文渊,动用我们在黑市和江湖上的所有眼线,不惜一切代价,打探黑煞门近期动向,尤其是可能关押重要俘虏的据点信息。”
“是,侯爷!”司马文渊领命。
“赵振,”李崇山又看向监军使,“你亲自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夜不收’,配发最好的装备和丹药,由老刀和他手下熟悉情况的老兵带队,进行针对性训练。一旦锁定位置,立刻出发!”
赵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肃然应道:“末将领命!”
“侯爷!”老刀激动地叩首。
“陈泥是我北境功臣,更是本侯看重之人。”李崇山看着老刀,一字一句道,“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首带回来,不能让他落在邪魔外道手里受辱。但你们记住,没有确切情报之前,不可妄动!”
“末将明白!”老刀重重点头。
青玄门,厚土峰。
石蛋一拳砸在修炼室的石壁上,石壁嗡嗡作响,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
“欺人太甚!”他双目赤红,“玄器峰那些杂碎,竟然串通执事堂,给我们扣上‘勾结邪魔、私放要犯’的罪名!还要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小铃铛坐在一旁,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冷静。她手中捏着一枚传讯玉符,刚刚读完里面的信息。
“柳师兄说,这次是玄器峰大长老亲自施压,连我们峰主和百草峰峰主出面说情都没用。三日后,戒律堂会公开审讯。”小铃铛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们所谓的证据,是我们一年前那次外出任务时,在边境‘恰好’放走了一名被追捕的黑煞门探子——而那探子,后来袭击了一个小镇。”
“放屁!那探子明明是被我们击杀的!尸首都上交了!”石蛋怒吼。
“尸首‘恰好’在入库前‘失踪’了。”小铃铛苦笑,“现在死无对证。玄器峰这是要借题发挥,彻底将我们打压下去,甚至……永绝后患。”
石蛋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小铃铛说的是事实。仙门内部的倾轧,有时候比凡俗朝堂更加赤裸和残酷。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小铃铛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石蛋,我们得想办法离开宗门,至少……暂时离开。”
“离开?那不是坐实了罪名?”石蛋瞪大眼睛。
“留下来,三天后就是死路一条。玄器峰既然敢这么做,就有把握在戒律堂上‘钉死’我们。”小铃铛分析道,“离开,虽然会被视为叛逃,但至少有一线生机。我们可以去找陈泥哥哥,他一定有办法!而且……”她握紧了手中的玉符,“柳师兄暗中传来消息,黑煞门近期在边境活动异常,似乎在筹划什么大事,可能与……可能与拥有特殊体质的人有关。我担心陈泥哥哥……”
石蛋沉默下来。他想起陈泥,想起清水镇。如果陈泥真的被黑煞门盯上……
“好!”石蛋猛地抬头,“走!现在就走!我去弄两套外门弟子服饰和通行令牌,你去收拾必要的东西,我们子时在山门东侧的老松林汇合!”
夜色中,两个年轻的修士,为了生存,也为了心中牵挂的人和事,做出了背离宗门的艰难抉择。他们的前路,同样布满荆棘。
黑暗的地牢,铁血的边关,危机四伏的仙门……三条命运之线,在无形的巨手下,被强行扭向更加险恶的未知。微光能否穿透黑暗?抉择能否改变命运?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