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腐骨沼泽,弥漫着一股比毒瘴更令人窒息的仪式感。
常年灰绿色的瘴气被无形力量驱赶、压缩,凝聚在沼泽中心那座由骸骨与黑岩垒成的九边祭坛周围,形成一圈不断翻滚的墨绿色帷幕。祭坛九根石柱顶端的幽绿火焰无声燃烧,火焰中扭曲的人脸已看不出生前形貌,只剩下永恒的哀嚎作为燃料。
血煞老祖立于东方高台,暗红绣金长袍无风自动。他苍白的面孔在柱火映照下显得愈发阴森,竖瞳扫过下方二百余名肃立的黑袍门徒,最终定格在祭坛中央那口翻涌着暗红浆液的血煞池。
“时辰已到。”他的声音不高,却如生锈的铁器摩擦,“带圣躯。”
四名筑基期的黑袍护法抬着黑色石架自地牢通道走出。架上的陈泥被七根“定魂锁魄针”贯穿要穴,符文锁链勒入皮肉,整个人如同被钉死的标本。暗红色药液在他体表凝成痂壳,胸口微弱起伏是唯一活着的证据。
血煞老祖眼中闪过灼热。完美——肉身的生机被药液激发至顶峰却又牢牢禁锢,神魂被骨针钉死在“假死”临界点,那具荒古魔躯与煞气的天然共鸣、那丝微不可查却本质极高的源初气息,都已做好被剥离炼化的准备。
石架沉入血煞池,粘稠浆液淹没陈泥身躯的刹那,干涸的药痂重新活化,与池中煞力结合成更霸道的侵蚀能量。九柱顶端幽焰暴涨三尺,柱身符文如血流淌,顺着祭坛沟壑汇向中央。
“起阵!”血煞老祖与三名长老凌空落位,磅礴煞元注入大阵。
祭坛震动,九柱轰鸣,暗红漩涡在祭坛上空成型,九道红绿交织的光柱精准贯入陈泥身上的七根骨针。
“呃……啊……”嘶哑的痛鸣从陈泥喉中挤出,即便在双重禁锢下,灵魂被撕扯、血肉被熔炼的剧痛仍让身体本能地痉挛。
血煞老祖嘴角勾起弧度。就是这样,融魂炼魄——将这具完美容器的神魂与肉身精华剥离提炼,作为唤醒“那位”的第一份祭礼。他手中法诀变幻,漩涡转速加剧,光柱愈发凝实。
然而三刻钟后,血煞老祖的眉头微微蹙起。
阵法的能量消耗比预计快了两成,反馈回的波动夹杂着某种难以解析的“杂音”。更诡异的是,血煞池中那祭品的气息非但没有衰弱,反而在剧烈波动中隐隐攀升。
“门主,祭品有异!”主持阵枢的鬼鹫传音道。
“垂死挣扎罢了。”血煞老祖冷哼,咬破舌尖喷出精血,“启用备用魂源,全力炼化!”
九柱顶端幽焰中的人脸同时发出凄厉尖啸,更多生魂被强行炼化注入。漩涡化作深红,光柱粗如廊柱。
池中的陈泥猛地喷出黑血,血中夹杂金色光点。体表崩开细密血口,流出的血泛着淡淡金芒。剧痛已超越人类承受的极限,意识在崩碎边缘徘徊。
但就在意识最深处的黑暗里,一点星火倔强燃烧——那是清水镇的篝火,是李婆婆熬粥的炊烟,是石蛋憨笑时露出的虎牙,是小铃铛采药归来的裙角,是老刀和那些老兵粗糙手掌的温度……
守护。我要回去。
星火引燃了血脉深处的某种东西。
“轰——”
骨髓深处、细胞核心,一股苍凉霸道的意志轰然觉醒!七根“定魂锁魄针”剧烈震颤,钉入处的血肉开始蠕动、愈合、排斥!
与此同时,早已渗透进骨针符文的古老气息,顺着阵法通道反向蔓延。它不再解析,而是开始“转化”——将大阵的煞力与魂力,转化为更古老中性的原始能量,然后疯狂吞噬,输送给正在觉醒的血脉!
“什么?!”血煞老祖终于色变。他清晰地感受到,祭品体内正孕育着某种令他心悸的存在。但事已至此,他眼中厉色一闪,双手结出一个禁忌法印。
“既然炼化不易……那便请‘圣主’亲自来取!”
他咬破十指,鲜血在身前绘出一个繁复邪异的符文。三名长老见状,脸色剧变,却不敢违逆,同样以精血辅助。
符文成型的刹那,祭坛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心跳。
“咚!”
整个沼泽的地面随之震颤。血煞池沸腾起来,池底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古老纹路,那些纹路与陈泥血脉中偶尔闪现的暗金纹路竟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扭曲、污秽。
一个庞大、腐朽、充斥着无尽贪婪与疯狂的神念,自地底苏醒,顺着血煞老祖构建的通道,轰然降临祭坛!
“圣主……苏醒了……”所有黑煞门徒狂热跪伏。
那神念无视了所有人,直接锁定血煞池中的陈泥。下一刻,它化作一股漆黑如墨、凝练到极致的意志洪流,顺着九道光柱,狠狠撞入陈泥识海!
这不是炼化,这是……夺舍!
陈泥即将崩溃的意识,瞬间被拖入更深层的黑暗。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无法形容其庞大,仿佛由无数破碎的星辰、腐朽的山脉、干涸的海洋堆砌而成。祂没有具体形貌,只有一双覆盖着灰烬的眼睛,眼中燃烧着永不满足的饥渴。
“完美……的容器……”神念化作轰鸣,震得陈泥意识几欲散开,“这具荒古之躯……这份源初气息……等了……三万年……”
漆黑意志如潮水般涌来,要淹没、吞噬、取代陈泥的自我。
陈泥残存的意识在这庞然存在面前渺小如尘埃。但他没有退。不能退。身后是他要守护的一切。
我不是容器。
我是陈泥。
清水镇的陈泥。
北境边军的陈泥。
石蛋和小铃铛的兄弟。
意识深处,那些温暖的画面再次亮起——这一次更加清晰:李婆婆为他缝补冬衣的针脚,老秀才教导他识字时胡须的颤动,赵教头演示枪法时额角的汗珠,桃花树下三个孩子拉钩的手指,北境风雪中间袍们呼出的白气……
每一个画面,都化作一点光。
光点汇聚,竟在漆黑意志的浪潮前,凝成一道薄而坚韧的屏障。
“蝼蚁……执念……”圣主意志发出不屑的轰鸣,更加狂暴地冲击。
屏障剧烈波动,出现裂痕。陈泥感觉自己的记忆、情感、自我认知,都在被强行剥离、碾碎。
就在此时——
百里之外,荒凉丘陵中,与大地近乎融合的石蛋,耗尽了刚刚凝聚的所有生机,将最后一丝蕴含“回家”“救陈泥”执念的意志,顺着大地脉络,狠狠撞向腐骨沼泽地底那与陈泥血脉共鸣的古老遗迹碎片!
“咚——!!!”
第二声心跳,比第一声更加有力、更加清晰!
地底沉寂的遗迹碎片被同源气息与纯粹执念引动,爆发出积攒万古的一缕反击本能!混乱而精纯的古老混沌能量顺着地脉逆冲而上,狠狠撞在祭坛大阵的根基,也撞在了圣主意志与地底本体的连接点上!
“噗——!”血煞老祖与三名长老同时喷血,阵法剧烈晃动,光柱明灭。
圣主意志发出一声惊怒的闷哼,降临的通道被短暂干扰。
陈泥识海中,那漆黑意志的冲击为之一滞!
就是现在!
陈泥残存意识发出无声咆哮,体内所有力量——神魔血脉的原始蛮横、古老气息转化吞噬的海量能量、遗迹共鸣传来的混沌之力、还有那源自清水镇与北境、永不屈服的守护意志——在这一刻,轰然合一!
“咔嚓!”
第一根“定魂锁魄针”从百会穴崩出,碎裂!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七根骨针接连崩碎!符文锁链寸寸断裂!
血煞池轰然炸开,暗红浆液四溅。
陈泥的身体缓缓升起。浆液从新生的躯体上滑落,露出布满细密暗金纹路的皮肤——那纹路古老而威严,仿佛天生镌刻。肌肉线条完美流畅,蕴含着爆炸性力量与苍茫道韵。
他睁开了眼睛。
暗金色的瞳孔,如同深渊中点燃的星辰,冰冷漠然,深处却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执着火焰。
神魔体第五重——神魔初醒!
不仅仅是肉身的飞跃,更是生命本质的唤醒,是血脉深处古老传承与自我意志的彻底苏醒!
圣主意志在陈泥识海中发出尖锐嘶鸣:“不可能!区区凡人意志,怎能抵抗吾之……”
陈泥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识海中,对着那庞然腐朽的存在,抬起了“手”。
那不是真正的手,而是他所有记忆、情感、意志凝聚的“自我”。
一拳轰出。
没有技巧,没有花哨,只有最纯粹的“我是陈泥”的宣告。
漆黑意志被这一拳轰得剧烈动荡,发出痛苦的尖啸。祂意识到,这具“容器”的灵魂,远非想象中那般脆弱可欺。通道被干扰,降临的意志并非本体,继续纠缠可能反被这初醒的神魔意志所伤。
“吾……记住你了……”充满怨毒的神念迅速退去,缩回地底深处。
外界,祭坛之上。
陈泥脚踏虚空,暗金纹路在体表流转。他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高台上面色惨白的血煞老祖身上。
血煞老祖浑身冰凉。他感受到了——圣主的意志竟然退了!而眼前这人散发出的威压,让他这结丹中期修士都感到灵魂战栗。
“你……你究竟……”
陈泥没有给他问完的机会。
一步踏出,缩地成寸,出现在最近那名重伤跌落的长老面前。那名筑基后期的长老只看到一只覆盖暗金纹路的拳头在视野中放大。
“噗!”
头颅连同上半身化作血雾。
陈泥身影再闪,第二拳。
第三拳。
三名黑煞门长老,在三个呼吸间,化为三蓬凄艳的血花,绽放在残破的祭坛上。
直到这时,其余黑煞门徒才从震骇中回过神,尖叫着四散奔逃,或疯狂地发动攻击。
法术、毒煞、飞剑、骨器,如雨点般落向陈泥。
陈泥不闪不避。他体表的暗金纹路微亮,所有攻击在触及他身前三尺时,便如冰雪遇阳,消融溃散。偶尔有几道强力的筑基攻击穿透进来,落在他皮肤上,也只留下浅浅白痕,迅速消失。
他如同行走在人间的神魔,所过之处,只有死亡。
一名筑基中期的黑袍头目怒吼着祭出一面白骨盾牌,盾面浮现狰狞鬼首咬向陈泥。陈泥只是屈指一弹。
“铛——!”
鬼首哀嚎破碎,白骨盾牌连同其后主人,被一道无形的冲击震成漫天骨渣与血雾。
“结阵!结‘九幽煞魔阵’!”鬼鹫在高台上嘶声指挥,试图组织抵抗。
十七名练气后期的黑袍修士勉强结成阵型,煞气汇聚成一头三丈高的模糊魔影扑向陈泥。
陈泥停下脚步,第一次稍稍认真了些。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鼓起,然后——
“吼——!!!”
一声咆哮,如太古凶兽挣脱枷锁,又如神雷炸响九霄!
实质般的音波裹挟着神魔初醒的威严与古老气息的混沌之力,呈扇形向前冲击。
魔影首当其冲,连一瞬都没撑住,直接溃散。后方十七名结阵修士如遭重锤,七窍流血,倒地抽搐,修为稍弱者当场毙命。
鬼鹫面无人色,转身欲逃。
陈泥抬手,隔空虚抓。
“砰!”
鬼鹫周围的空气骤然凝固、收缩,将他死死禁锢在半空,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你……不能杀我……圣主……不会放过……”鬼鹫艰难挤出话语。
陈泥手指收拢。
“噗!”
堂堂黑煞门刑罚长老,筑基后期修士,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的虫子,化作一滩模糊血肉从空中洒落。
整个祭坛,陷入死寂。残余的黑煞门徒彻底崩溃,哭嚎着逃向沼泽深处。
陈泥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血煞老祖身上。
血煞老祖嘴角溢血,死死盯着陈泥,眼中恐惧与疯狂交织。他突然狂笑起来:“好!好一具神魔之躯!圣主一定会很满意!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
他话未说完,身形陡然炸开,化作九道血影向不同方向激射——竟是舍弃肉身,施展血遁秘术逃命!
陈泥眼神微动,却没有追击。他初醒的力量尚未完全掌控,圣主意志虽退,地底那腐朽存在依旧让他心生警惕。何况……
他转头望向祭坛东北和东南方向。那里,喊杀声正迅速接近。
“将军——!!!”
老刀浑身浴血,独眼赤红,带着仅存的七八名“夜不收”老兵,终于杀穿重围冲到祭坛边缘。当他们看到祭坛上那傲然而立、周身暗金纹路流转、如同魔神降世的身影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将军?
陈泥的目光与老刀相遇,冰冷威严的暗金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熟悉的温度。他微微颔首。
老刀虎躯一震,独眼中瞬间涌出热泪,嘶声吼道:“将军还活着!将军赢了!!!”
东南方向,小铃铛在两名边军好手的护卫下,也踉跄着冲到祭坛边。她发髻散乱,衣袍破损,脸上沾着血污,当看到陈泥的瞬间,她手中的短剑“当啷”落地,嘴唇颤抖,泪水决堤。
“陈泥……哥哥……”
陈泥身影一闪,出现在她面前。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收敛大半。他伸出手,似乎想如幼时般揉揉她的头,却看到自己手上未干的血迹,动作顿住了。
小铃铛却不管不顾,一头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我以为……我以为再也……”
陈泥僵硬了一下,暗金色的眼中冰冷渐融。他轻轻拍了拍小铃铛颤抖的背,声音嘶哑却温和:“我没事。”
赵振带着仅存的十几名突击队员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众人皆震撼无言。祭坛上的尸山血海,与中央那相拥的两人,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陈泥松开小铃铛,看向赵振等人,目光扫过他们身上的伤痕与少了许多的队伍,沉默片刻,抱拳:“多谢。”
赵振连忙还礼,激动道:“陈将军安然无恙,便是天幸!侯爷若知,必欣慰至极!”
陈泥点点头,目光投向北方,仿佛能穿透百里,看到那片荒凉丘陵。他感应到了,那一闪而逝的、石蛋的气息,以及那引导大地之力相助的纯粹执念。
“石蛋……”他低声念道,暗金瞳孔中厉色一闪而过,“青玄门……”
“陈泥哥哥,石蛋他……”小铃铛急切想问。
“他还活着。”陈泥打断她,语气肯定,“我能感觉到。但很微弱。”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与急切。眼下还有事情要处理。
“老刀,赵将军,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收集黑煞门遗留之物,尤其是典籍、地图。”陈泥恢复冷静指挥,“小铃铛,你懂药理,帮忙救治重伤者。”
“是!”众人领命。
陈泥则走到祭坛中央,蹲下身,手掌按在那些被圣主意志激活、如今已暗淡的古老纹路上。神识顺着纹路向下探索。
地底深处,那庞大的腐朽存在似乎感应到他的探查,传来一声充满怨毒与贪婪的闷哼,随即彻底沉寂,隐藏得更深。
陈泥收回手,眼神深邃。
圣主……源初之地……荒古魔躯……这一切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而自己这具身体,又到底从何而来?
他抬头望天,暗金瞳孔中倒映着灰蒙蒙的沼泽天空。
路还很长。但至少现在,他有了走下去的力量,和必须走下去的理由。
祭坛之下,沼泽的污秽正在血与火中沉淀。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